正当大家讨论纷纷之际,营中的召集鼓突然响了起来,这表示帝辛下令召集众将——大概是又有什么作战计划了吧?白柳河这一线也该到开战的时候了。
程鹏急忙赶到中军大帐,只见帝辛威武堂堂地坐在龙椅上,身边站着的是负责记录帝王日常事务以备史的大夫尤浑,二人脸上都挂着阴森色的冷笑,也不知道刚刚在商量什么。
他走到下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身边正好是五路巡查将军洪锦,因为也在劝说对方签契约的缘故,二人倒也熟识,此刻军议尚未开始,程鹏便顺口问起了究竟。
“我也不知道,陛下刚刚就一直在冷笑,老太师询问,他也不回答,就是那么笑着。”洪锦叹了口气,说,“总觉得他今天的笑容很凶恶,你看他头上,杀机简直要化成凶兽飞起来了……我虽然平素在外不常入朝,但毕竟也为官不少年头,陛下动怒的情况多少见过几次,却从未见他有如此杀机……”这位据说也师出截教门下,却来历不详的道术之士摇摇头,“不吉利啊!”
等群臣到齐了,军议便正式开始。帝辛并没有说话,而是示意尤浑拿出了一份军报。
这份军报的内容很简单,也就短短的几句话而已——燕山一带西伯侯领地之中,有十余路小诸侯支持西伯侯,不肯向商军开城投降。
“这不是多大的事情嘛。”闻太师听了微微一笑,“一些看不清楚形势的笨蛋罢了,何劳陛下费心?随便派两个人,提个万儿八千兵过去,这些小城自然一鼓而下,等那些愚笨之人被解送到陛下面前,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若是他们固执到底呢?”尤浑似笑非笑地问。
“那砍了祭旗便是!”闻太师也不妇人之仁,直截了当地说,“敢造反就要有被砍头的准备,袁福通的例子不就摆在那里嘛。”
“老太师,你好像忘了一点事情吧……”尤浑提醒他,“陛下此前曾经下过旨意,城叛则屠城,村叛则屠村!”
闻太师一愣,眼睛眨了好几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命令一看就知道是气头上的胡话,但他身为臣子,难道能明言君主在信口开河吗?
“总还是有转圜的嘛……”威武大将军晁田出来打圆场,“那些百姓不过是被叛贼蒙蔽挟裹而已,他们既没有叛国的能力也没有叛国的想法,不能算叛,陛下远见千里,肯定不会弄混淆的。”
尤浑并未反驳,倒是帝辛冷冷地笑了一声。
这笑声并不响亮,却流露出可怕的杀机,这杀机犹如一根钢针,刺得人心中隐隐作痛!
“威武大将军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这些百姓就算平时被蒙蔽被挟裹,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难道还不知道自己错了吗?”尤浑立刻反驳,“若是他们幡然醒悟,将叛贼绑送出来,或者是开城投降,那自然可以说过去只是被蒙蔽被挟裹了,但若是他们协助叛贼抵抗王师的话……可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吧!”
晁田咂咂嘴,无话可说。
“请让老臣前往平定!”闻太师大声请令,“老臣必定仔细筛查,绝不使一个叛贼漏网!”
话说到这个份上,别说是闻太师这精明人,就算平时比较木讷的,也隐约明白了天子的意思——他这是打算“说到做到”,屠城立威了!
但……屠城这种事情,实在是有点……
程鹏看看左右,洪锦满脸苦恼,低声嘟嚷着:“屠城……过头了吧……”而另外一边,出身冀州的邓伦虽然没有开口,却也满脸的不忍,显然并不赞成屠城立威的做法。
程鹏自己也不赞成,正要发言反对,尤浑却又开口了。
“不劳老太师费神,撮尔小城,随便派了一员偏将就拿下了。”他说着却又一笑,笑容越发阴冷,“诸城之中,有两路冥顽不灵,负隅反抗,企图螳臂当车……”
“怎么样?”闻太师不禁握紧了拳头,大声追问。
尤浑看看帝辛,见帝辛微微点头,这才扬声喊道:“宣巡骑将军殷成秀奏报!”
这殷成秀乃是殷破败的儿子,和其父一样是个满脑子除“忠诚”之外别无他物的人,他得令进帐来,一身铠甲俱是鲜红,更有厚重得无法形容的血腥气透甲而出,中人欲呕。
“臣殷成秀拜见陛下。所伐六路诸侯之中,有两路冥顽至死不悟,臣已按照陛下所示,将其尽皆屠灭,鸡犬不留!”
此言既出,营中文武群臣一起色变,程鹏也惊得目瞪口呆,顾不得君前失礼,冲出中军大帐,看向营上的云气。
只见血云漫漫,阴风阵阵,一直笼罩着大营的王者紫气已经在血气的侵蚀之下,化为一股凄厉的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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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大错铸成
当看到笼罩着朝歌大军的王者紫气化为血光,就算镇定如程鹏,也不禁急得跺脚。
王者紫气是一位王者的气运所在,紫气越厚重,表示王者的运气越好,越得到上天的庇佑,可血光是什么?血光是作恶多端之后被上天所憎恶的显示,血光罩顶就意味着噩运不远……这种道理在现实中当然是不成立的,可在封神演义这种神怪世界,却是确凿不移的铁律!
人们常说“天心难测”,其实老天爷的想法并不难测,尤其是这些传统的神话世界,天心即人心,老天爷对凡间君主的期望,其实也不过就是老百姓对君主的期望而已。
老百姓对于君主的期望是很朴素的,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总的来说不外乎“爱惜民众”罢了,但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就很难了——就算是再怎么淳朴再怎么正直的人,在那个至尊的位子上坐久了也难免慢慢变质,善良可以变得凶狠、直率可以变得阴险、满腔热血终究会渐渐化为满肚子的坏水……好在老百姓并不是那么苛刻,并不要求君主是圣人,只要做得不过分,让人有活路,他们就不会有太大的怨言,最多不过茶余饭后闲谈抨击时政,过过嘴瘾罢了。
然而,世界上总还是有“底线”这回事存在的。
屠城,不论是为了什么理由,都突破了“底线”!
周任身为玉虚宫门下,奉元始天尊的命令去扰乱朝歌杀害无辜,其实真正造成的死伤并不很多,却已经闹得程鹏堵门搦战多时,十二金仙没一个敢出头帮他的地步,就连最后南极仙翁来调解,也不敢说“化解仇怨”,而是“恩怨暂且记下,来日沙场见面再说”,可见这突破底线的事情,究竟是何等严重。
而这一次,帝辛却指示殷成秀将两路诸侯的领地屠城,满城上下杀得鸡犬不留!
天日昭昭不可欺,这倒行逆施的事情一旦做出来便立刻让上天震怒,后果究竟会怎么样,不问可知!
“唉!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队伍频道里面,魏野已经拍着大腿放声叹息,“帝辛这家伙,怎么就这么不冷静呢!”
“他死了怀孕的爱妃,死了比兄弟还亲的师弟,你让他怎么冷静?”何茗深深地叹了口气,“换成你在他的立场上,只怕你做得比他更狠!”
“我是道士,他是天子,我做错了事情大不了被天雷轰灰灰,他做错了事情可没办法‘一人做事一人当’!”魏野立刻反驳,“谁让他是天子来着!既然坐在龙椅上,个人的喜怒哀乐就必须向大局退让!”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程鹏叹道,“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
“什么事?”
“看他身上杀气那么重的样子……恐怕这只是个开始,日后再遇到效忠于西伯侯的小诸侯拒不投降,他可能还要屠城。”
“不可能吧!”惊呼之声此起彼伏,紧接着就是一片哀鸣。
很显然,程鹏的担心绝对不是杞人忧天,帝辛会因为愤怒而牵连甚众,以至于继续屠城?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这一回的屠城已经将帝辛长久以来积累的气运抵消殆尽,要是继续屠城下去,那只怕不等战场上吃败仗,直接就天打雷劈了!
程鹏忧心忡忡地来到了帝辛的营帐,正看到晁田垂头丧气地出来。
“晁将军,你也是……?”虽然已经猜到了几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的意思如何?”
“唉!陛下这次铁了心要做到底,我劝了半天他也不理睬,就是坚持一句‘君无戏言’!”晁田整个人似乎都灰化了,沮丧得让人怀疑他会不会走着走着就变成一堆灰烬瘫在地上,“他平时挺好说话的人,这么这次就这么固执呢!”
程鹏闻言,也忍不住叹起气来。
“程将军你也要去劝吗?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刚才老太师也来劝了,陛下也是不听……老太师已经派人去请王后娘娘修书劝说了,现在……恐怕只有她说的话,陛下才有可能听得进去吧……”晁田一边唉声叹气,一边低头远去。
“有用没用,总要试试才知道。”程鹏自言自语,通过卫兵禀报,得到了觐见的准许。
进入帐中,只见帝辛满脸疲惫之色,无力地半躺在龙椅上,全无丝毫天子的威严,显然被群臣连续不断的进谏说得头晕眼花,和大臣们一场一场的辩论争执也让他精疲力竭,甚至连仪容都顾不得了。
“你也是来劝孤的吗?”他有气无力地问。
程鹏想了想,说:“一个人爬山,是从现成的山路走上去方便呢?还是自己开条路上去方便?”
帝辛笑了,坐直了身子:“你的意思,孤明白;你说的道理,孤也懂。但孤的心情,你不明白。”
程鹏微微惊讶,抬头看去,只见他从衣服里面拿出一条只剩半截的狐狸尾巴来——此时已经是九月下旬,天气微凉,但却还没到需要用狐裘的地步,却不知他为何要——
程鹏突然身体剧震,明白了帝辛的意思。
“这是……杨妃?”他试探着问。
“你果然知道,不愧是代天封神之人。”帝辛一句话揭穿了程鹏的身份,不过没有深究,反而问道,“倘若此刻这里没有天子,没有神使,只有一个失去了妻子的丈夫和一个能够沟通阴阳的术士……她……还好吗?”
程鹏深深地叹了口气,板起脸来,严肃地回答:“杨妃娘娘已经身处天阙,陛下若是日后也能成神的话,当可见到她。”
“哦?”帝辛笑了笑,伸出手来,“把你那个什么‘契约’拿来吧,孤签!”
程鹏取出封神表,展开给他。
“哈哈!想不到已经这么多人签下名字了啊……”帝辛看着封神表上一个个名字,目光渐渐柔和,“老首相……岳丈……崇侯……师弟……爱妃……”
“我若是也签了名字,死后便有机会和他们相见,对吧?”
“没错。”
“那可真好!”帝辛笑了笑,提起笔来,直接在表单之首群星之主紫微帝君的位子后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个适合我,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办公罢了,天下没人比我更熟悉这份工作了!”
奇怪的是,他的名字写上去,只见血光流动便渐渐黯淡,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帝辛疑惑地问,“为什么我的名字写不上去?”
程鹏愣住了——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发生过,他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你还是赶快去查查这件事吧!”帝辛不悦地说,“别人来劝也就罢了,你可是堂堂上天的使者,人间区区一两个城池百姓的死活关你什么事?快去把你的正事做好吧!”
“天心即人心。”程鹏回答,“天上地下,没有比‘人’更重要的事!”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总感觉特别地怪异……”帝辛嘟嚷着,又躺回了椅子上,“我之所以胆敢做出屠城的事情来,不还是你鼓励的吗?”
“啊?”程鹏这下是真的呆住了——他可不记得对帝辛说过“鼓励屠城”的话来啊!
“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天命不足畏。”帝辛笑了,“说实话,在该怎么处置那些顽冥不灵的城池时,我也很犹豫——只诛首恶?他们上下一心,杀了首领根本毫无意义;大肆捕杀逆党?我们没那么多的人手可以用,何况人生地不熟,也根本不可能做得到;想来想去,只有屠城才能确保解决问题。”
“但是屠城可不是说说而已,这样做的话,天下人会批评我,列祖列宗也不曾这么做过,就算是上天都会因此震怒吧?”帝辛如此说着,反而笑得很轻松,“这时候呢,我就想到了你劝我的话——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天命不足畏!”
“只要我坚信自己是对的,就应该坚定地走下去,不管什么都不能阻止我,也不该有任何的动摇!”他的目光之中仿佛有火焰燃烧起来,“一时的杀戮,可以阻止更多的人执迷不悟——就算他们不懂得谁对谁错,但‘不抵抗就不会死’总还是应该可以看得懂的。我不要他们能够支持我,只要他们不来反对就行……至于各种各样的麻烦,等解决了西岐,杀了姬发一家之后再慢慢解决也来得及。我年纪不算大,有的是时间慢慢补救!”
程鹏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结果的确很好,经过两次屠城之后,别的诸侯们都老实多了,再也不敢站出来明着支持西岐了!”帝辛笑得很灿烂,“所以呢,真的要多谢你啊!若非身为上天使者的你给出的箴言,我真的没勇气也没决心去那么做的……那样的话,只怕现在大军还在各地磨磨蹭蹭呢!”
程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告辞离开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线离开游戏的,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书房里面,面对着桌上摊开的史书发呆。
他愣了一下,突然跳了起来,奔到书架前,从一大排十八册的《资治通鉴》里面抽出了第十六册,翻开了最后的第二百六十五卷。
【……全忠留魏半岁,罗绍威供亿,所杀牛羊豕近七十万,资粮称是,所赂遗又近百万,比去,蓄积为之一空。绍威虽去其逼,而魏兵自是衰弱。绍威悔之,谓人曰:“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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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思绪
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
这句话说的是唐末的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为了消灭不听指挥反过来威胁节度使的“牙兵”部队,引狼入室找朱温帮忙,结果牙兵虽灭,他的领地魏博却也因为朱温的掠夺而陷入了衰弱。罗绍威悔不当初,对人诉苦说自己这个错误实在太大,就算将整个魏博地区六州四十三县的铁都集中起来,也铸不出那么大的一个“错”字——“铸成大错”一词,即由此来,后世人每当感叹自己犯了大错的时候,便常常借用“铸此一错”的说法。
程鹏颓然放下书册,心中满是悔恨。
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天命不足畏,这话说起来倒是痛快,做起来也够爽快,然而后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