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绝恋(NP骨科)》 阅读提示。 第一人称文,近亲结婚是允许的。 现代架空背景。 (本文的人物,地点,时代,环境均不可考据。) 我不擅长写第三人称,容易写成上帝视角,让读者阅读体验极差。 np大乱炖。 要素:骨科生子,命运之轮,祭司/怪盗,魔药,解药,尘封百年之棺,黑暗魔术,倒转光阴,前世今生。 替身,狗血,强制,战争暴乱,药物依赖,反社会人格,病毒传播,精神催眠,血腥肢解,神秘的研究所,失忆,殉情。多结局。 中二版介绍: “华丽、危机四伏的古城邦里,向你证明相恋的意义,若要以死殉情,染上赤红的鲜血即可,恭请大祭司圣安!” “所谓爱与恨、白与黑、真情与假意,都在这场绚丽的坠落中,让你我不分彼此,直到消亡。” 其他就没有了,男主不是处男怎么能上桌吃饭。 *女主人公不是我的皮套。 *所有药学知识来自于书籍与网络考证。 织金 城邦位于这片大陆的中部地区。 朱红高阁,九衢三市,古朴的屋檐上,挂着斑斓的木质灯笼。人们穿绣飞禽走兽、或花卉云纹的长袍,与外面飞速发展的科技不同,这里的科技非常落后,已经很久没有与外界来往了。 听说外面的人都研究出高级飞行器、高级医疗舱了,这里的街道上却能见牛车,科技怕是相差了快百年。 月色灯山满重华,安宁而幽静。 古朴封闭的城邦里,看不见外界的风雨。 此刻正值夜晚,弦月高悬,灯火映照楼阁,与世隔绝的重华城,四面是云雾缭绕的高山,会在明月下奏起悠扬的古曲。 婚庆店门口挂着大红织金的盖头,像是男女婚礼上的东西,穿着玫瑰色长袍的老板娘,悠悠点燃了烟杆。 她看到我,对我小声说起外面的情况。 由于外界的科技高度发展,人类的劳动成果被快速被淘汰,贵族们掌握了绝大部分资源,生态环境被严重破坏,工厂往河流里大量倾倒化工品,水源和空气变得奢侈,人类被划分成三六九等。 底层人穿着雨衣在酸雨中奔波,同时,这种特制雨衣能抵挡极端炎热的天气。他们被当做食物、自然资源,甚至是残疾怪异的观赏玩具,连器官也是新的商品。 老板娘是少见的出过城的人,她说:“以前,看见一些脏兮兮的底层人骑着摩托车,到处载客,他们浑身都是冻疮,不停的流脓流血,从黑桥上疾驰而去。” 她见我在咳嗽,给我倒茶喝。 大陆一共有好几个板块,海上架起了一座黑桥、一座白桥,双桥连接对岸 。 贵族人居住办公的地方,统称为A区,那是科技、行政、教育、医疗、人体实验最发达的地方。B区则是中等人操控的化工厂,能享受到最基本的医疗与教育,他们更像是搬运蛋糕给A区的蚂蚁。 为了保持地位不动摇,两岸才修建了白桥与黑桥,白桥连接了A区与B区,底层人不可以登上白桥,中等人也需要经过贵族们的同意。 黑桥就不用多说了,一侧是化工厂,一侧是他们的生活区,最多的就是妓院和酒馆,还有底下赌场与食物制作工厂。 老板娘表示,到处流浪的下等人们混乱无序,据说经常见到人把尸体丢进海里,因为墓地需要收取高额费用,底层人把大量尸体扔到海中,上层人也不会耗费资源去打捞,所以桥下的水浓如墨汁,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黑桥这个名字,也算是实至名归。 我总觉得婚庆店老板娘说的是假的,这跟我生活的环境没什么干系。 老板娘故意恐吓我,说外面的贵族会把人的四肢砍下来,装在玻璃罐子里作为观赏品,她问我怕不怕。 我说这跟我无关。 婚庆店老板娘摸了摸我的脸,把口袋里的一些喜糖给我,然后对我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她说,大祭司看起来很忧伤,应该去外面玩一玩,这样就能解开心结了。 我反驳她:“你不是说世界很危险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可爱,我只是担心您。” 作为封闭城邦的大祭司,我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比如现在,残肢正在地上抽搐着,视野一转,像是一满桶血泼过来,腥味萦绕在我的鼻间,人的牙齿随着力道整排脱落,像石榴籽似的骨碌碌滚地上。 我看着这个女子死在自己面前。她脸庞的神色很迷乱,还在享受高潮的余韵吧,精液从她的下体溢出来,就这样死去了,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果然,人在情欲里就是动物而已。 有人在我旁边呕吐了,非常难闻的味道。 回忆起骨肉分离的声音,我恍惚地想,我是看不出死去女子的年纪的,只有声带是人老化最慢的器官,可以推断一二。 于在鲜血里缓慢走动,我感觉飘飘欲仙的,应该是自己药磕多了,才会有这么放松的时刻。 旁边好多人在性交,发出野兽一样恶心的声音,屋子熏的要爆炸了。在场根本没有正常人,乱七八糟的角落里布满了眼珠,他们跟疯子没什么区别。 又见脑浆迸裂,白花花的,和鲜血混合在一起,渐渐晕了一点姜黄。 像人的呕吐物,也像白糖糕上的红丝。 旁边的父亲又在说什么,他要去绑架一个人,我说那你去吧。 自己长期乱磕药,精神肯定有问题的,在我的屋子里,最多的就是乱七八糟的药罐子,我还被拖着去催吐过,寒冬腊月,雪白狐毛大氅的衣领上,都是我喉管里涌出的血。 我好像没有清醒的时候,因为我道德底线太高了,所以不得不嗑药,免得被吓得天天做噩梦,一命呜呼。今天父亲砍了一条腿来,说这是他的胜利品,我有点嗤之以鼻。 他指挥着仆从要给我灌药,我说你把这个腿扔出去,我就不需要服用药了。 旁边一个女人走过来,她也磕药磕多了,居然要亲我,我随便让她亲了两口,就开始抽旱烟。 这屋子里就是一个巨大的红油汤锅,我都快不认识红色了。 之后,我见到女人拿着一把刀,赤裸着身体站在祭坛正中间挺跨,她肆意扭着身体,胸口的肉四处甩动,很色情的奶浪,让底下的父亲十分迷醉,看不出曾经的目空一切。 她发出鬼怪似的嚎叫,然后,狠狠砍到了父亲的脸上,直接把他扭曲的面容撕开了,随着鼻头一块肉掉下来,露出森森白骨。 我看着她们俩开始对杀了。 旁边有个人正像青蛙似的趴俯在地,吸食各种奇怪的液体,比如尿液、血液、排泄物,我是搞不懂的,他到底是磕了多少药。 我后来睡着了,不知道他们到底谁活了下来,等到自己醒了,我觉得特别饿,就开始啃指甲,我这个人有个怪癖,就是喜欢吃自己身上的肉,皮屑,或者指甲,我觉得我吃我自己,不会有朊病毒。 “啊——” 是谁又在我旁边惨叫,等自己从座位上起来,看着父亲骑在女人身上,一边用刀捅她的腹部,一边把阴茎插进她的下体。那个女人也不甘示弱,直接夺过了他的刀,把他的那根东西切断了,两人的结合处,喷满了鲜血。 我感觉她们的结合处,是女人衡量切菜的准标,正好不伤到自己。 恍惚中,女人已经一瘸一拐地跑到我身边,体内还有半根在滴血的阴茎,她抢走了我的烟,说我的烟难抽的要命,没一点味。 她把祭坛上的食物塞进我嘴里,问我是不是怀孕了,最近怎么总是吐。 我那是纯被恶心的。 她就清醒了片刻,之后又在我旁边疯狂哭泣,使劲掐着我的脖子,一直问我,为什么要这么清醒。 我感觉她就像一颗烂熟流脓的桃子,我也没挣扎,我早就想自杀了,只是为了谁活下去,我也不清楚。 只是内心一直有个念头,再活一分钟、一秒钟,就能看见新生,所以我总是跟他们不一样,我大部分时间都会服用过量药物睡觉。 躺了很久,我才慢慢悠悠地爬起来,感觉能再活十年,那都是老天爷赏脸,这个烂身体能呼吸,自己都感激涕零了。拿出口袋里乱七八糟的药剂,我轻微摇晃一下,全部灌进肚子后,直接晕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世界都不一样了。 我感觉自己在某个街头,到底是是哪里,却根本不知道。 身上穿着凌乱的华美长袍,及我的脚踝,细细绣着开阔的山川河海,随风飘动时,层层迭迭的暗纹会浮现出来,泛着潋滟的光辉。 穿在我身上,总感觉是古代贵族的陪葬品。我在大街上疯狂大笑,踏过古老的青石板街,鬓发上的银色铃当被风吹动,哗啦作响。 旁边乞讨的乞丐吓了一跳,我不断在人群里穿梭,最后栽倒在一个猪肉铺前面。 万万没想到,父亲还没死,我一时间目瞪口呆,他的属下把我像抓小鸡一样,又提了回去。父亲刚刚看到我,就开始破口大骂,说我是个忘恩负义的臭婊子啊,只有一张脸能看啊等等。 我还是笑嘻嘻的,他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凌厉的风声袭来,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接着把我踹到在地,他没有任何留情地踩上我的肚子,我的四肢蜷缩起来,当场吐了口血。 旁边他的侍从赶紧拉住他,说我毕竟是他的女儿,留着还有用,家主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云云。 我在地上嚎啕大哭,抱着父亲的腿,把眼泪和鼻涕都擦在了他的裤子上,他嫌弃得不行,又把我踢翻了,但是没再打我。 他把我带了回去,拿着一个铁钵子,跟喂狗一样,往里面到了一些汤汤水水,接着摔在我的面前,扬了扬下巴,意思是叫我吃饭。 我跟他说我不想吃饭,我想抽烟,又把他气得不轻。 父亲伤得很重,他失去了生育能力,再也没有玩他最爱的淫乱派对,作为他唯一的继承人,这座城邦未来的主人,肯定会露出意气风发的模样,但直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看见我的亲哥哥。 闭上眼睛,我重新躺在腥臭的祭坛之上,恍惚地想,自己还见到明天吗? 鲜血、药物滥用、杀戮、遍地苟合。 维持着刹那间的清醒,我摇摇晃晃走到祭坛附近,看见父亲的手下宰杀祭品。 他把一个少年的脖子勒紧,不顾他发胀通红的眼睛,用一把双头尖刀,那青筋明显、肌肉结实的小臂一转,像是挑西瓜子般挖掉少年的眼睛。 两股血浆喷溅而出,从黑洞洞的窗口里。耳边仍然是无穷无尽的惨叫声,父亲走到少年身边,拿着铁锤狠狠往少年的嘴上砸去,牙齿明明是人体最僵硬的器官,我却看着他的下半张脸成为了肉糊。 父亲像用石锤捣年糕,一下一下,传出很闷的声音,不过片刻,那手下拿了半人高的金刀来,据说快百斤之重,是用来腰斩的。 手下露出癫狂、热烈的神色,直接抄起沉甸甸的金刀,对祭坛上所有祭品开始切割,他酣畅淋漓地挥舞着臂膀,所有的羊羔发出惨烈的嚎叫,我见漫天鲜血飘洒于空,比城邦的烟火还要璀璨。 人的肠胃从肚腹中流了出来,不断在空气里收缩,它们缠缠绵绵蜷在一起,像是一窝刚刚见光的毒蛇,眼前的画面越来越奇怪,我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鲜红、泥泞的地狱里。 脚底下是谁的四肢、谁的心肝脾肺? 血腥气和各类气味交叉在一起。 药物再次勾起了他们的丑恶,流露出野兽般的原始冲动,几分钟还没过去,我见到白花花的肉体在高坛上滚作一团,他们于杀戮中,进行着极致的痛苦和欢愉。 父亲哈哈大笑,他步履蹒跚地走到我身边,沾着血的手搂住我的腰,眼底闪烁着激动。 我早就知道了,这个城里没有正常人,包括自己的亲身父亲,他要这样淫邪地注视着我,目光像是一条腥臭的舌头。 爱瑜,你喜不喜欢?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像是想亲我,毛浓肉厚的大手在我腰腹间游走。 我不会惯着这个畜生,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 我拒绝的态度伤到了他的自尊心,父亲目露凶光,骂我是个臭婊子,说承他的恩,还敢跟他拿乔云云,凌厉的风声呼啸而来,一个巴掌就要甩在我的脸颊上。 他的手却定在了空中,让他呲目欲裂。 我退后了两步,手掌上的白玉轮不断转动。 这些年来,我收到的关于亲生父亲的性骚扰,不计其数,包括但不限于直接闯入我的房间,妄图看我洗澡,拿走我的换洗衣物,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的很,我都懒得听了。 他还会莫名其妙荡妇羞辱我,说我这个婊子一定是臭逼、烂逼,故意往我身上泼血,让我在祭坛前当众换衣服。 当然了,他从来没有成功过,因为我是白玉轮的主人,旁边还有决绝的叶正仪。 前几年,于我的母亲离世后,他愈发肆意妄为,动不动就要坐在我的床上,在我旁边赤裸的和其他人性交,在我没有白玉轮之前,我能活着,全靠我的哥哥。 “爸爸,真可惜啊,白玉轮的主人是我,不是你期盼的正仪,你期盼他有锦绣高歌的人生,坐稳你的城主之位,终究是一场飞灰。”我戏谑地说。 说起来,我的一生真是倒霉透了,叶正仪并不是我同父同母的哥哥,他是我的表哥,我的父亲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独生女儿,这些年来,他还抱有期盼,希望再有个亲生儿子,继承他城主的位置。 按说这个情况,作为母亲应该是什么反应? 我认为我勾引了她的丈夫。父亲送我一件苹果红的外衫,都会让她嫉妒到对我乱发脾气,死死掐住我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哭喊,让我把她的男人还给她,然后跑到父亲面前大闹一场。 我有什么东西,她都必须有,不然所有人都要承担她恐怖的情绪污染。 她不允许我穿鲜艳的颜色,她觉得我不合适,不允许我留长头发,说不好打理,当我委婉告诉她父亲的所作所为,她会叫手下的人把我掐死。 我也问过她,一个精神病男人,为何让你如痴如醉?当然了,爱情这种东西,本来就很玄乎,母亲认为错的不是父亲,是我这个女儿,她说我是来寻仇的贱女,毁了她圆满的婚姻,她应该在我出生的时候把我摔死在地上。 我躺在灰暗的屋子里抽烟,白雾缭绕间,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药剂瓶子,迷迷糊糊中,白玉轮被我扔了出去。 冷寂无比的空间里,等我再次醒来,忍不住扶着床头呕血,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就算无法逃离重华城,我也想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让自己的人生得到解脱。 每次转动重华城圣物白玉轮,都会透支其主人的寿命,这些年来,我到底转动了多少次,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白玉轮可以倒转时光。以往白玉轮的主人,都只能在分秒之间、眨眼之间进行逆转,他们手里白玉轮都是世袭制的,我是被选择的。 白玉轮有两种认主方式,旧主身故前指定是一种,这里面还有个必要条件,白玉轮于其主人心意相通,若是察觉到主人被逼迫,必然自毁。 而另一种,是它自主的选择,我就是第二种,或许和这个盘子有天生的缘分,我能倒转将近四十五分钟的时光,已经是白玉轮历届主人中的翘楚了。 但是,我现在的身体已然崩溃,到了濒死的地步,再也无法摧动了白玉轮。 这些年来,父亲多次想要杀了我,他想让我临死之前,指定他为白玉轮的主人,但我肯定不会同意,毕竟我那么厌恶他。 他心底也清楚,不敢强硬的逼迫我,造成这个破盘子自毁。 距离下次城邦祭典还有半年。我只能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为自己布置。 我摸了摸身上的祭司服饰,它有华丽盛大的裙摆,精密细腻的针脚,这是叶正仪为我编织、裁剪、缝合而成的,耗时六年的时光里,他为我一共做了二十多套,衣柜里目前还剩四套。 我走到镂空木窗前面,开始炼制药剂,作为祭司,我平日里的工作除了制药、主持祭典、整理古籍、研究咒语,也没什么事情干。 话说,父亲说要去绑架一个人,到底是谁? 按照他这个精神病的性格,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因为不重要的人,他随便砍了就行了,反正人命在这里都不是命。 我喊来门外的男子。 这是叶正仪的仆从,他留给我了。 “城主最近抓了城外的人没?” “据说没有……” 也对,那扇血红色的石门,是不会轻易打开的。 我在屋内踱来踱去,过度的情绪紧绷,导致我头痛欲裂,不得已又喝了几瓶药剂,却由于药物副作用,我在地上不断翻滚,一路爬到了桌角,妄图借着桌角站起来,也只是无用功。 我放弃了挣扎,躺在地上满身冷汗,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随着时间悄然过去,现在是五月十六号。距离上次见到父亲,已经过了八天。 我跟往常一样一边呕吐一边爬起来,气喘吁吁的收拾好自己,就急匆匆赶到祭坛附近,看着他们不断杀人,血液汇成一条河流,慢慢注入祭坛底下凹陷的符文里。整个祭坛能容纳上千人,所以每天死在这里的人,至少有上百之数。 自己于祭坛下方的身影十分渺小,抬头仰望着古铜色大盆,冲天之势的火焰在盆不停翻滚,空气都有些扭曲了。 下一刻,我的耳边响起交错、激烈的铃铛声,无数眼底幽蓝的大鸟展翅,将整个天幕压的黑黢黢的,让人以为彻底进入了夜晚,它们剑似的凌厉地俯冲,发出人一样凄烈的嚎叫,像是要啄食腐肉。 而祭坛正中间的十字架上,居然绑着一个身穿血衣的人。 我侧过头问:“这是谁?穿的衣服好奇怪。” 仆从告诉我,这是城主从外面绑来的异乡人,今日上午绑来的,因为反抗城主,所以现在被赏给大鸟果腹了。 我点了点头,心怀疑虑地迈动步子,坐在了自己的御用宝座上,拿起旁边的古籍,却猛地一顿。 因为被啄食着血肉的男子,抬起了头。 一双很幽深的乌黑瞳孔,透不进光。他有冷峻的面容,强烈的憎恨从眼底迸发而出,五官由于痛苦扭曲着,额头上青筋凸显,颤动的黑色羽毛把他包裹。 人在清醒的时候,居然被一个畜生吞吃入腹,那滋味自然不好受。 我被他山崩地裂般的杀意惊讶到了。 毕竟这里的人都麻木了,他的神色是那么鲜活,就像真人一样。 我问仆从:“这人什么身份?” 仆从糊里糊涂说不明白,也是,我俩根本靠近不了权利中心。如果我在病死之前,依旧无法杀死父亲,那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到对方身上,看能不能为自己报仇雪恨。 城邦里的所有人中,没有人敢反抗父亲,父亲暴虐凶残,让他们心怀畏惧,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没有人会愿意做。 但眼前这个外乡人,或许能实现我的愿望,让这个恶心的世界,永远消失在时代的浪潮里。 我会在临终前给予他,独属于我的能力。只是这样想着,我忍不住站立身体,潇洒地鼓起掌来。旁边的下属显然不懂我,为什么发出古怪、欣喜的笑容,还要对这一幕鼓掌。 “让他的仇恨更多一些吧,他会为此,毁掉这座城的。”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白花 六年前。 这是我十几岁的时候。 那个时候,叶正仪说我性格很坏。 父亲作为这座城邦的掌权者之一,自己还是祭司候选人,我总是看不起周围的一切,虽是坐井观天,但我仍然觉得自己比常人高贵。 自己是血脉特殊的旧贵族,而且亲族强势又有能力,就算我平时说话就算带着刺,也没人愿意招惹我。 旁边的同学凑过来:“你怎么生气了?” “太累了,”面对同学的询问,我的语调有些锐利,但神态很平静,这是天生的习惯,“总是力不从心。” 我其实不喜欢说话,我喜欢一个人待着。 从我小时候起,婚庆店老板娘就说我长得像上个世纪里荧幕里的女明星,很纯情、很美丽的脸庞,能让无数老板一字千金的气质。 我根本不知道外界是什么样子的,女明星是否真的如老板娘所说跟自己相似,十几岁的我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只能从她的只字片语中获得消息。 这个时候,叶正仪还没有离开城邦。 我总是慢吞吞走上学堂书斋的二层,捏紧拳心,然后提心吊胆地投去目光,于长廊上四处游荡。 当时的我想法很简单,有时候能看见他,只是一瞬间,都心满意足了,可是贪欲是无止境的,我越来越粘稠的内心在涌动。 这是我的亲表哥,在这所学堂任职。 表哥虽然是表哥,但比我年长很多岁,甚至能在封建时代当我的父亲了,由于我的父母品行不端,又是大意的性格,总是要这个男人照顾自己年幼的自己。 我觉得,学堂里的男人不只是自己的血亲,他还是自己的老师、父母、还有未来的丈夫,两人的关系像错落交织的藤蔓。 一个照顾了我十几年的男性。 可我总是病恹恹的,一方面是父母对自己的苛待,让自己的身体无时无刻都紧绷着,另一方面,则是我走两步路都喘气,明显血气不足,比如这次学堂组织的中秋节活动,我全程无动于衷。 学堂里最愤世嫉俗的女子,我将来一生敌对的人,此时正值年少的时候,我见夏薇目光带着火,她的话里也带着刺:“你是做什么?大家都集合去搬东西,你为什么不去?” 我从来就看不起夏薇,当下没了好脸色:“你要去讨好老师,难道我们需要吗?” 穿着学堂的黑红制服,我的目光透着讥讽,补充道:“先去洗把脸吧,原来你的脸跟校服一个颜色?” “明爱瑜!我会把这件事告诉老师的!” 我点头,反正我最看不起这种下贱的平民,居然还有胆子跟我竞争祭司的位置,也是狗胆包天。 只是我自诩有良好的修养,尽量不把轻蔑表达出来。 “那你去跟老师告状吧,我是不懂,你做这些无用功,是要冲业绩?” 此话一出,我见到夏薇的脸扭曲了一瞬间。 我对自己的性格心知肚明。我浑身都是臭毛病,还喜欢容貌歧视。我觉得夏薇嘴凸,眼神像是死老鼠,别说皮肤黝黑,体态极差,说话总是扯着个嗓门,就像山沟沟里的野人,跟对方处于同一个空间,总觉得有点作呕。 “夏薇,你也别找同学帮忙了,我们出钱请人搬东西,行吧?” 我轻飘飘地看了说话的人一眼。 这个男生赶紧马不停蹄凑过来,像是哄小孩似的,生怕我不高兴:“是不是站久了?我带你下去休息。” 夏薇气急败坏地放下狠话:“行!明爱瑜,叶老师马上就回来了,你到时候再去负荆请罪吧!” 我没说话,旁边的狗腿子男生先发作了:“丑人多作怪。”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施舍似的瞥了男生一眼,继而转身下楼了。 这种傲慢充斥着我整个读书时代,我也不会去欺负别人,自然有我的狗腿子帮我鞍前马后,因为自己漂亮到让人恍惚的脸,身上流传到今高贵的血统,城邦里的祭司候选人,我何尝不是过着公主一样的人生? 这场安逸就是被眼前的男人打破的。 叶正仪放下手里的古籍,他长得跟我竟有五分相似,都是轻灵疏离的类型,当他掀起眼皮时,颇有几分冷然:“你什么时候学会歧视同学了?” 叶正仪周身始终有种凌然的感觉,并不像一个学堂老师,他下意识双手交迭,身体微微偏向一侧,姿态像是在拷问下属。 我每次看到他,难免紧张,面对自己心爱的男子,我也褪去了几分高傲:“我何错之有?我只是实话实说。” 叶正仪阖上眼帘:“出去。” “你难道要我多高尚?让那个贱民骑在我头上?叶老师,你只看见她受苦,何尝看见我受辱——” 叶正仪有时候真的会怀疑,我是怎么长怎这么大的吧?他会怀疑自己的教育模式又出了什么问题,才让我如此越轨,成为这么傲慢无礼的人。 “你没错,应该是我错了。” 此话一出,我心头一紧,忍不住上前,脸上透着不安,又发现两人的距离有些逾越,我赶快往一侧走了几步:“你要是生我的气,我给你道歉。” “你以后再道歉吧。” 叶正仪耐心耗尽。 他来这所学堂是特聘老师而已,往日里本职工作非常忙碌,现在显然没心情搭理我了。 叶正仪浏览了一遍今天的行程,注意到父亲祭典的时间,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书籍,没有任何留恋地离开了学堂二楼。 我呆滞地看向他的背影。 由于我母亲家族里都是美人,我和叶正仪都是举世罕见的秀丽,我是苍白孱弱的,对方却身姿高挑,裸露在外的小臂十分精壮,他比正常人高一点的颧骨,显现出额外的锋利。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爱上叶正仪。 多年的陪伴与照顾,我把对方当做了父母一样的人,青春期对强者的仰慕,还是这种暗恋带来的刺激感,都让我在这段情感里迷失。 走到他的办公桌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叶正仪坐过的椅子,我甚至想蜷缩进这个椅子,好像缩在他的怀里。 我有点恍惚,对方是一个很成熟的男子了,比如配饰、服装、亦或者是他身上的白花气息,自己跟他差得太多,无论是年纪还是眼界,是不是因为父亲在生命里的缺失,才让自己这样痴狂? 我不知道。 我浑浑噩噩出了办公室,泪水打湿了衣襟,走到了学校后门不远处的小石子路上。 之后的很多天里,我都在这里徘徊,我找理由把身边的狗腿子都打发了,不顾他们依依不舍的眼神,在小路上独自摆弄着鹅卵石,再一点点拼凑成一个小房子,这是我少有的安宁时刻。 听见远处幽长的铃声,我发觉到时间的流逝。 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旁边是快要把身体贴上来的楚徽。 在这所学堂里,有两个人对我马首是瞻。 眼前的楚徽和魏环。 魏环是我的前桌,他们的身份地位皆不如我,平时对我多有谄媚,最谄媚的还是楚徽,那是恨不得要跪下来舔我的鞋了,趁着老师还没来,他对夏薇一顿破口大骂,说肯定要帮我报复夏薇。 我说:“你想让我被叶老师问责?” 楚徽眼睛都要黏在我身上了,这让我有点不适。 “不要再计较了,”我拿出自己的文具,“准备上课。” 夏薇是某个裁缝铺商人女儿,据说之前养在下乡,对城邦里的一切并不熟悉,所以夏薇敢当众挑衅我,要与我对着干,同学们会嘲笑她是乡巴佬,说话的语调不标准,是低贱不懂事的平民。 我原以为这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风波,直到她对我莫名其妙的恶意。 我有时候不懂,她为什么如此恨我。 夏薇见我在学堂里不认真上课,就跟老师打小报告,说我上课睡觉,在其他班级的人面前说我的坏话,说我勾引楚徽,把学校所有男生都勾引了,有很多不正当关系。 我真的觉得莫名其妙的,因为我根本看不上楚徽,我也有喜欢的人。楚徽他们对我的迷恋,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场灾难,就是为一张脸闹出的风波,我有时候会憎恶自己的面容。 直到某天,魏环跟我说,夏薇又在外面说我的坏话。 我当时不敢置信,因为距离中秋节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左右,她为什么还要造谣我? 我确实忍无可忍,就跑到夏薇的学堂宿舍,硬是把她拦在了门口。 把其他人都赶出去后,我见到夏薇惊慌的神色,她惨白着脸,还要拿出不服输的架势:“你把我宿舍的人都赶出去,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造谣我?” 夏薇在发抖,她的眼里还有惊惧,声嘶力竭地拍打着门:“来人,来人啊!谁来管管!” 见还是无人开门,夏薇眼里含着热泪,她一把扯住我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啊!要把学校的人勾引完才安心?” 闻言,我的脸彻底冷下来,用力推开了夏薇,本来也没用多大的力气,可夏薇后面有个椅子,她不小心被绊倒了,一时间没站稳,额头磕到了尖锐的柜角上,流淌出许多鲜血。 惨叫之中,门被强硬地打开了。 我迎光看去,眯起眼睛。 叶正仪,他身后还有其他人。 “明爱瑜。” “叶老师,”我无可奈何地说,“我这就去领罚。” 在叶正仪的办公室里,我跟他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你要做什么呢,去别人宿舍大闹,多少人看见你气势汹汹闯进去,还打伤了同学,现在可不是检讨书这么简单了,明爱瑜,你是要受处分的。”叶正仪的眼睛里不是失望,而是很重的厌烦。 “你不问前因后果吗?” “结果已经造成了,夏薇之前跟你是有矛盾,我清楚,至于你把人伤得这么重?” 叶正仪对麻烦一直是厌倦的态度,在叶正仪心里,我估计跟麻烦差不多。 我太了解他,心凉了一半儿:“那我们无话可说了。” “是,我确实跟你无话可说,你最近不用在学校待着,等你什么时候去跟夏薇道歉,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叶正仪直接跳过了我的老师,这所学堂的管理司,下达了最后的决定,“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会安排你去制药院帮忙,不要再惹出事来。” 我最讨厌的就是做事情,特别是体力活,我自幼身体就不好,很容易有心力衰竭的感觉。 “叶老师,”我微笑着,“我现在有点讨厌你。”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是真的讨厌你了。 “你不用跟我打感情牌,是什么流程,就是什么流程。” 叶正仪的脸色有些冷,浅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温度,如一潭不见底的寒水,他比我高一个头还多,落下的阴影极具压迫感,让人不由呼吸困难。 我只能恭谨地点头:“嗯。” 我很想跟小时候一样任性,在他怀里哭着撒娇,扯着他的发尾歇斯底里的发脾气,但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心里总是各种奇怪的念头盘旋,总是想拙劣的模仿他,让自己不再失态。 母亲也听说了这件事,她在客厅里打盹,见我回来,不禁笑道:“呀,你这张脸就是太张扬,穿点珠光宝气的衣服,就是不合适。” 我跟她无话可说,转身走上了二楼的卧室。 翠玉 当时我不知道,作为祭司的主要工作是什么,反正父亲身边的祭司,都是权高位重的人物,只是看起来精神不好,总是神神叨叨的。 待我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睡了一天一夜,却噩梦缠身,醒来的时候满脸泪水。 “其实我还没明白什么是爱,就已经恨你了。” 于两天之后,我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回头的时候看了一眼主城区的大宅子,它被历史冲刷得富有光泽感,浓墨重彩之中,五进五出的宅邸。 歇山转角,重檐重栱。 从上往下用无人机拍照,像是古代世家小姐打开了妆奁,看向自己的嫁妆,层迭有致的雕花盒子,里面是点缀着翠玉的海棠头面,累丝嵌宝。 我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没有再回头。 才来三天,我就极度不适应这里的生活。 毕竟我十指不沾阳春水,却要凌晨起床打扫卫生,上午采集草药,还有长时间的清洗、晾晒、挑选,日复一日,中午去吃饭,结果菜是水煮的,压根看不到荤腥。 我都懒得理制药院的人,制药院的负责人叫我去打扫卫生,清理污水,我会直接说:“你们把我当什么?” 现在天气有些冷,这边又处于荒郊野岭,早上冷水打在我的手指上,自己都能难受一天。 负责人明知道我的身份,只来催了一次,就再也没来过。半个月过去,还是没有人来接我回去,制药院的老师像鬼魂一样在我身边游荡,我也跟他死倔着,始终不肯迈出一步。 直到今天,有几个老师说:“你怎么早上不去采药,这都快十点,再不去太阳都落了。” 我已经气笑了,强撑着身体走到杂物室,拿起镰刀就摔在地上,周围的人看到了,吓得魂飞魄散。 气氛冷凝不已,有个年轻男子从门外过来,顿了顿脚步。 年轻男子皮肤黝黑,眼神明亮,带着一股天生的野性,他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头发有些乱糟糟的,身上带着灰土味道,让我内心有些厌恶。 叶正仪曾经跟我的妈妈说,我是个非常单纯的人,虽然也不知道他的依据在哪里,但我确实不会掩饰自己脾气。 年轻男子没忽略我眼神里的轻蔑,他笑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手脚麻利地捡起刀,然后小跑到我的身边,悄悄跟自己说:“我帮你采药,你到时候在这里休息。” 我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我也不是傻子,转身就对其他人说:“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待会能处理好的,都回大堂去。” 其实看我那个要杀人的气势,他们很难不怀疑,自己是否把一盒图钉倒进药筒里吧? 等到库房只剩下我们两人,年轻男人跟狗一样凑过来,给我搬了张凳子,再去烧水泡茶,他关心我早上冷不冷,忙前忙后的样子,属实有点滑稽了。 我没什么表情,看着他利落地处理药材、打水、打燃灶台,对方的动作非常熟练,里很快传来了药材的味道,年轻男子还单独做了其他两个菜,装在盘子里,摆在我面前。 “你喜欢吃什么?”他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我怕你吃不惯,这些都是制药院的菜色。” 我说:“这里的菜都不好吃。” 男子点头:“你瘦了一些。” 面对我有些冷漠的眼神,他的眼睛弯起,像两轮月牙:“你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 “嗯。” “你好漂亮。”他露出了熟悉的痴迷感,我在很多人身上看到过。 这个男人说自己叫薛芸京,他纯属是来这里是打杂工的,这里离他的学堂很近,但我想的是,这种荒郊野岭也有学堂?那他们会认字就不错了。 薛芸京说,他比别人读书晚一些 我也没什么事情做,有时候会跟他聊天。 “当时把同学打伤了,老师很生气,他可能觉得我脾气太差了、性格太差了,就想把我扔在这里,看看能不能改变吧。” 薛芸京说:“你会打人吗?” 我觉得他关注的地方不对劲:“我为什么不会打人。” 他抿着唇瓣,半晌才说:“我想象了一下,你如果打我,我会很激动。” 我没听懂:“激动?你不是应该生气吗。” “嗯,是生气。”他没多说了。 我虽然平等的看不起每个人,但我也不是狼心狗肺的东西,看着薛芸京为自己忙前忙后,我想了想,从行李箱拿出一个红褐色的皮质盒子,很有质感,也很有重量。 上面的鎏金锁扣精巧无比,盒子会像戏剧里的舞台一样,层迭着移动,把里面的戒指推在人的视线中央。 我对金钱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这是个礼物。 我找到在合欢树下洗碗的薛芸京。 “这个给你,我有很多戒指。” 薛芸京愣了一下,第一次展现出局促,还有贫穷带来的窘迫:“是给我的吗?这……” 我说:“对。” 我怕薛芸京看不清楚,就微微弯下腰,亲自打开了这个盒子,里面是一枚戒指。 薛芸京前面是堆砌起来的碗筷,他好像想擦拭自己布满水渍的手,又觉得太狼狈了。 他仰头看向我的眼睛。 “我会有机会,也送你一个这样的礼物吗?” 我回答:“会的。” 薛芸京心底知道吧,他最好是拒绝眼前这个诱惑,他绝对看得出来,自己的出身与他天差地别。 毕竟作为明远安的女儿,我肯定有娇生惯养的生活,无论是衣着还是气度,都无法藏住富贵的光彩。 他只是个来回奔波,为了生计的穷小子,按照他的说法,他有家徒四壁的生活,父母也都相继离世,只留下了年迈的外婆,他应该拒绝这种诡异的诱惑 可是,当薛芸京接过这个带着恶果的盒子,心脏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但我哪里知道他的想法。 我在这个制药院待了三个多月,始终让薛芸京包揽下了一切事情,自然要给对方一点好处的。 “你以后可以来城主府找我,我可以帮助你。” 等回到自己的卧室,偏硬的床板让我十分难受,但多日来已经习惯,打开自己的牛皮本子,我又开始无意义地涂涂画画,到了快晚上九点的时候,有人敲响了门。 我有些惊讶,都这么晚了。 打开卧室的房门,外面的薛芸京看起来有些狼狈,他看见穿着睡裙的自己,神色有些不自然。 “你怎么进来的?大门不是锁了吗?” 薛芸京说:“从西边那个要塌的墙翻过来的,踩着树。” 他低着头,看向尚且年轻的我,半晌没说话,在我耐心告罄的时候,首次问她:“如果我以后考入最好的学堂,我跟你会有机会吗?” 闻言,我脸色骤变:“你在说什么?” 我很快反应过来,原来我给了对方错误的感受。 “不会,”我斩钉截铁地说,“我有喜欢的人。” “……” 我补充了两句:“就算没有喜欢的人,你我也是不可能的,你根本不了解我,你只是在我身上看到了荣华的诞生,产生了一种向往而已吧?” 我不经意间又露出了那种傲慢。 薛芸京觉得酸涩无比,他说:“不是的,我每次看到你,都会很激动,总是心跳加速,想靠近你多一点、再多一点……” 我笑着看向他。 “嗯,其实你不懂爱,我也是不懂的。” “不是!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他情绪有些不稳定了,眼睛泛红。 我想了想,决定让他彻底死心。 “我不会说谎,因为我的身份不需要说谎,就算黑白颠倒也有人奉承,我妈妈曾经说,身上高贵的血,不能流向低贱的人。” 我的神色有些漫不经心:“如果跟你们这样子的人诞下孩子,总觉得是杂种,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你可以辱骂我的傲慢了。” 薛芸京感受到了我的坦然吧。 “你们所有贵族都是这样想的吗?” “是的,而且我是旧贵族,必须留下干净的血。” 如果这是一场少年时期正常的告白被拒绝,在荷尔蒙的带动下,当激情褪去,可能薛芸京在数十年后,会心怀遗憾地忆起这段曾经,并且渐渐走出这场错误。 但我的话对他冲击太大,一时间让薛芸京有撕心肺裂的痛感。 “……我知道了,我现在没办法跟你平等对话。” 每当薛芸京想起我的高贵血统论,心底都会萌发出一种恶意吧。 但我不会读心术,只道:“时间不早了,你还要站在这里吗?” 我这是下了逐客令。 “嗯,有机会再见。” 我没搭理他,直接关上了门。 坐在硬邦邦的床上,我打开了自己的笔记,可能是被这场表白刺激,我的心底纠结了很久,也不敢在笔记上书写什么。 而距离我跟叶正仪交流,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当时叶正仪说:“你如果仗着自己的身份,继续肆意妄为,让别人代替你的工作,就永远不要回来。” 我回复他:“我就是这个身份,上天给予的,你们给予的。” 后面叶正仪没说话了。 其实在我小时候,叶正仪很溺爱我,几乎是百依百顺,叶正仪曾经说过,他准备一辈子不结婚,就这样把我当做自己的女儿养大,就心满意足了。 在我家留下的笔记里,亲族在一起聚餐,热闹非凡,他把我抱在怀里,很小很圆的一个团子。 叶正仪对众人询问道:“宝宝读学堂,你们安排好了吗?” 旁边我的祖母说:“都多大了,还喊宝宝,就叫名字。” 祖母一向严厉又古板。 叶正仪却道:“还有几年,我再多喊喊她。” 鲜红 忆起曾经,我的郁气淡了许多。 我知道,叶正仪对我的冷落与厌恶,都是因为自己不该存在的情愫。 叶正仪是个特别敏锐的人,他又对我分外熟悉,怎么能察觉不到我内心的想法,所以在某次除夕夜里,他对我的母亲说: “孩子青春期到了,姑姑有什么看法。” 母亲“啊”了一声:“她早恋了吗?” 叶正仪说:“不是。” 这座古老的城邦里,旧贵族一般都是在近亲之间结合,用母亲的话来说,都是一家人,知根知底,亲上加亲,还保证血脉的纯正,就像她和明远安,就是直系的第四代血亲,在一起诞下了我。 叶正仪说:“姑姑,这都什么时代了,别太在意血脉,惦记那些荒谬的规矩。如果近亲结合,还要诞下孩子,那孩子发生基因突变,是不可挽回的事情,小瑜如果选择了家族之外的人,才是最好的、最安全的。” 他的姑姑笑了一下:“小瑜不是健健康康的吗?而且作为祭司,她无法结婚,无法生育,必须一生都奉献给城邦哦。” 叶正仪见她的态度,突然说不出话来。 “而你身上流着的血,可是我们家族最纯的血,”妈妈眼里很有神采,“一定要把这高贵的血液留下来啊,正仪。” 她发现叶正仪没说话,忍不住问他:“你难道要那些下贱的、底层的人,为你诞下子嗣吗?她们凭什么呢?” “可是——” “正仪,你那么关心小瑜做什么呢,先考虑自己吧,你已经不再年轻了。” “也有别的贵族,只要不是与我们血脉相连的,你们不能再近亲结合,我也不会选择婚姻。”叶正仪阖上眼帘。 “啊呀,当年你私自出城,就学了这些东西回来?”妈妈转过头来,美丽的脸庞上带着笑意,耳边的金饰品轻轻晃动,“你们当年私自出城,就该被处死啊。” 我听见自己说:“我觉得妈妈说的对。” 叶正仪的脸色有些发冷了。 他提前离开了餐桌。 我能猜到叶正仪怎么想的,从小陪伴、养育的孩子,几乎算自己半个女儿,居然对自己有了男女绮思,别说两人真有血缘关系,还是高中时代的师生,怎么看都很惊世骇俗吧。 叶正仪曾经说:“你能犯错,也可以错很多次,但我不行。” 我们都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也心知肚明。 目前,我拒绝薛芸京后,就不打算让他帮忙了。 制药院的老师带来一个好消息,现在有热水接通了,这让我这个冬天顺利很多。 来到库房之中,我学着薛芸京的样子清洗药材。这一停留,我就停留了整整半年,在这个悲惨的时光里,由于我最开始恶劣的态度,老师们对我的印象很不好,但时光流逝,他们也渐渐改观了,有时候还能一起坐下聊聊天,听到各种离奇的八卦。 经过日日苦练,我已经能认出很多药材,并且学习了打量的药理知识。 叶正仪曾经来过一趟,他说:“你可能会被学堂延毕。” “这不是拜你所赐?” “不,是你咎由自取。” 我冷笑一声:“知道了。” 我气愤地跑出院子,去大厅把桌子擦得发亮,旁边的老师凑过来,让我跟她一起去做饭吃。 这样的日子很平静祥和,冬季也来临了,我在窗口看着薛芸京在门口扫雪,他冻得鼻尖通红,耳朵也像是要掉了,呼出的白气很绵长。 很单薄陈旧的衣裳,我想。 我找到制药院的老师,犹豫着说:“外面那个扫雪的人,我想给他一些资助,你能代替我出面吗?” 面对老师愕然的模样,我表示:“你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哥哥。” 在漫天飞雪里,隔着这扇窗子,我有时候会注视着薛芸京,任凭心神脱离躯干,享受着难得的安静时刻。 而转眼间,新年就要到了。 我收到了来自制药院老师的祝福。 “叶老师会很高兴的,你学会了很多。” 我说:“你说清洗药材?这是个人都会,我家里又不是没有仆从。” 老师对我说了一长串话,我有些不耐烦,找了个理由就跑路了。 中途,我又见到了薛芸京,他一直都垂下头,没有对上我的眼睛。 现在,我的手里是个朱红色的盒子,烫金丝带上提着新年快乐,旁边挂着小小的灯笼装饰。这是一个半透明的大盒子,里面有蜡烛环绕着的冰糖苹果,鲜红的果子,像人鲜活的心脏。 这是由我打包完成的,原本是准备给制药院老师的,制药院在荒郊野岭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我只能凑个巧思,表示自己希望老师平平安安的。 谁想老师太啰嗦了,我一点都不想继续待着。 面对眼前的薛芸京,我想了想,反正他也没有对不起我,这个盒子也太重了,就把这个盒子给他吧,也算结束这一段缘分。 “新年快乐,给你。” 薛芸京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捧在手里了。 “新年快乐。” 薛芸京会觉得这个苹果,比上次的戒指更让他心潮澎湃吗? 我注意到他有些狂热的眼神,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好像走火入魔了,一生都要拜倒于自己的真诚与傲慢之中。 但薛芸京应该知道,我不会为自己停留。我对他的宽容,堪称微不足道。 接下来,自己度过了非常美丽的新年。 叶正仪于新年第一天过来了。 他踏着风雪而来,我见到他时,当然欣喜若狂。 “哥哥,新年快乐。”我简直要从地上跳起来。 “嗯,新年快乐。”叶正仪似乎是很累了,嗓音很慢,很柔和,“我们三天后就回家。” “真的吗?” “是的,到时候我来接你,想吃什么,我让他们提前准备。” “不想吃饭,只想你陪着我。” 面对我这么肉麻的话,叶正仪显然很不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只是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难道我要撒谎骗你吗?”我攥紧了自己的裙摆。 “算了……这点我跟你永远说不明白。” 这次叶正仪没有冷冰冰的态度,他可能不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温馨氛围。 于临走的前一天里,我跟制药院的老师们辞别,在拥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曾经的尖锐好像淡化了,怀里是真实有温度的身体,人与人的情感在时光中流动。 “明爱瑜。” 薛芸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他来制药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你要走了吗?” 我露出笑容:“是,后会有期。” 我提上自己棕木色的小箱子,很轻便,里面放着一些随身物品。 带好浅色的兜帽,我的脸裹在厚厚的毛领中。 于正值风华的年纪里,自己朝众人挥手道别。 在漫天风雪中,旁边的侍从给我撑起黑色的大伞,从制药院的门走出去,随着身影渐渐缩小、淡化,像是一场戏剧的结尾。 车门打开的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扶住了我的胳膊,我看见熟悉的墨绿腕表,突然安心了许多。 叶正仪当年私自出城,带回来了很多东西,绝大部分被明远安烧毁了,其中留下来两块墨绿色的腕表。 我没有见过这种新奇的东西,叶正仪说这是外面的计时器。 “哥哥。” “嗯,你冷不冷,车里有热的茶。” 叶正仪也很久没有见到我了,他的目光不禁柔软许多。 但这种情绪转瞬即逝了,他瞥向旁边的薛芸京,见薛芸京恍惚的样子,他对我道: “你的朋友来送你了。” 我愣了一会儿,侧身望着薛芸京。 我有些疑惑他为何要追这么远,是不是自己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白茫茫的世界里,他过了半晌才说话:“……你快上车吧,我只是不放心你。” 我听到他的话,不禁担忧着,自己当初的话那么决绝,难道薛芸京还没有死心吗? 但在风雪里的他看起来好脆弱,身上有种落寞的感觉,想到他跟了这一路,自己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请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 待一切结束,我坐在叶正仪旁边,察觉到老师的视线,似乎带着打量。 “怎么了?” “这个男生很喜欢你。”叶正仪说。 “喜欢我的人有很多,只要有一些漂亮,会获得很多人的喜欢,就像老师一样。” 叶正仪的食指和拇指摩擦了一下。 “你觉得这是好事么?” 我的笑容淡去:“不,因为根本分不清真心。” “你说的没错。” 马车行驶了大概三个小时,还是没有到达主城区,我睡了过去,车里暖洋洋的,再次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侍从把我的行礼提走了,和叶正仪走进这座宅子里,迈入客厅时,才发现妈妈已经坐在了餐桌前,笑眯眯地看着门口。 我一看到这个女人,就想起了她对我莫名其妙的竞争,生育是恩德,养育是恩德,然而这一切的恩德,都难以抵消她对我的伤害。 宅邸里的侍从开始陆续上菜,熟悉的味道,让我一阵恍惚。 母亲故意的苛待,也让自己下意识忽视了。 隔天,我重新背上自己的书包,开始了每天上学放学的日子,我被迫转到了其他班级,以前那些狗腿子闻着味就来了,围在我身边不停嘘寒问暖,把我吵得头痛欲裂。 楚徽跟我在学堂后门抽烟。 他弯下腰给我点燃,指尖猩红的火光,红白映照,有些暧昧朦胧了。 “你说夏薇痛改前非,专心致志学习,现在已经作为祭司候选人的前三十名??” “对,她也知道你回来了。” “这些不重要,我是在想,她不是一直很神经质吗,怎么睡醒了?” “她被你教训了之后,就变成这样了。”楚徽说。 我笑了一声,很短很轻蔑。胸口整动了瞬间,我的背脊下意识弯曲,碎发挡住了半边瓷白的脸,宽大的长袍不伦不类地穿在自己身上。 于烟雾缭绕间,楚徽语气怪异,文绉绉地点评着,他认为我像是戏剧里的绝世美人,在年少时就展现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魅力。 按照他的描述,我可能会自甘堕落,倚靠在掉漆的木门旁,嘲笑着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让周围所有人编造自己的风流过往。 我被楚徽恶心到了。 “要上课了,下次再聊吧,以后就别提她了,她到底是不是因祸得福,跟我们都没有关系。” 楚徽闻言,大梦初醒,他依依不舍地点头,把我送到教室门口了。 学校的课程非常复杂。 我是有学习的天赋,但心总是游离的,因为身体太差,自己上课时总是难掩疲色,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就算硬生生打起精神,或者偷偷喝一口茶水,也挡不住身体的孱弱,所以每次考试成绩出来,总是不太显眼。 湖蓝 我很多时候,都是有心无力的。 摸了摸口袋里楚徽塞的烟,我其实很少抽烟,也没有瘾,只是为了在短短几分钟里的放松而已。 一节课对学生来说很漫长,在草稿本上涂涂画画,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师的教导。 我的同桌是个很正经的人。 我们都出身繁荣,只不过两人是新旧贵族的差别,对方对我的态度却有些差劲了,比如现在,同桌陡然冷哼了一声,我诧异地侧身望去,听他说: “别靠那么近,你身上难闻死了,又跟他们出去抽烟了?” 即使他压低了声音,还是被有些人注意到了,也不怪他,教室里多少男女,都暗地里关注着我这边的动静。 我离他远了一些:“叫老师给你换个同桌。” “真是大小姐,学不会安分。”同桌压抑着怒火。 我懒得理他,下课的时候又跟楚徽出去溜达了,一晃半天过去,突然被班长通知去见老师。 我瞥了同桌一眼,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你跟叶老师告我的状了?你是不知道我的名声吗?不知道我会虐打同学的?” 男生因为她的靠近,身体有些僵硬。 他很快调整好状态,目光如寒霜,丝毫不接受她的恐吓:“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被楚徽他们肏烂了都不知道,十七岁大着肚子来上学?” “给脸不要的东西!”我直接打了他一耳光。 班长不明所以,被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把两人拉开,他看到我溢出的眼泪,有些红肿的手掌,一时间责备的话也说不出了。 到了宽阔冰冷的办公室,自己的气愤还是没有消散。 叶正仪神色有些怠倦,把我在一边晾了许久。 “冷静下来了?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我一听他的话,就知道他要自己主动认错,当下也是口不择言了:“我是抽烟了,也把姬念打了,我抽烟我认错,但是打这个畜生,我不会道歉的!” “……”叶正仪觉得头痛欲裂,他看向几米之外的班长。 “我、我也不知道,当时他们俩说话很小声。”班长战战兢兢地说,眼睛止不住往我身上瞟。 “姬念说我跟楚徽有不正当关系,还说我十七岁就要给楚徽生孩子,他这样污蔑我,我怎么能接受!”我一想到那个贱人的话,就觉得血气上涌,十分委屈。 “叶老师,我是不会给夏薇,姬念这种人道歉的!如果因为脸,就要遭受这样莫名其妙的侮辱,那也太不公平了。” 叶正仪发觉我的眼泪,沉默了半晌。 “你不用担心,这种事以后都不用在意了,我会为你处理好的,收拾一下情绪,今晚跟我一起去吃饭。” 我没想到他是这个态度,当即攥紧了纸巾,眼睛发亮:“真的吗?” “嗯,如果你还是很伤心,就在这里玩一会儿吧,隔壁老师给了一些点心,你可以来尝尝。” 我高兴地从地上跳起来。 自己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温柔。 他与我的十分相似的脸,全身上下流动的血,都证明了同根同源的出身。听妈妈说,在叶正仪读书的时候,也差点开始一段恋情,但他始终认为对方不够爱自己,对方给予的爱,是不稳定的。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当时,叶正仪感激于她的理智,犹豫半晌,还是说出了心里话:“我没有办法走入恋情,因为人的爱就像一个蛋糕,总是要被切分成不一样的块,我只是收到了其中最适合我的一块。” “比如,你愿意放弃你的身份、你的父母、你的所有前路,来奉献生命一般的爱着我吗?” 他注意到这个女孩稍微变幻的脸色,浅笑起来:“我太自私了,请忘记我吧。我要的爱太极端太纯粹,甚至要让对方放弃人格,像狗一样依附着我。” 女孩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给我的感觉,不是这样的人。” 叶正仪说:“所以我们不合适,跟我在一起就是一场灾难,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你以后都这样吗,维持着你的独身主义?” “是的,我想,我不会有妻子,孩子,只要周围的人获得幸福快乐,人生就已经圆满了。” 女孩说:“根据我的观察,走到你身边像是打着赤足,走过一条全是荆棘的路,我是想说,你为什么总要考验你身边的人对你的真心?这样真的让人很生气。” “嗯……这不是什么坏事。” “你真的很自私。”女孩叹息道。 今年叶正仪三十二岁,他少年时成绩优异,却不愿意留在封闭古老的城邦,选择私自出城,也不知那几年发生了什么,他并没有留在宽阔神秘的外界,而是选择重新做起我父亲的司典。 多年来风雨飘摇,他谈笑间跨过千关,走到了现在,毕竟做我父亲的助手,而且做到了司典,实属不易。 叶正仪跟我的眼睛没有分别,我们都是浅褐色的瞳孔,在太阳下散发着焦糖似的色泽,很干净、明亮。 但与之不同的是,他的眼睛像是焦糖填满的深潭,虽然有亲切的感觉,但是能吞没周围的生机,对人其中的甜蜜望而止步。 “好了,你乖乖坐在这里,我来。”叶正仪揉了揉我的头发。 叶正仪太聪慧,他绝对知道我对他感情。 但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如果自己现在去询问他,会得到以下答案。 叶正仪认为小孩子的爱情是不可靠的,甚至会觉得我把仰慕强者,向往强者,当作了一种爱情。 可像叶正仪这样对感情追求极致的人来说,这简直就像一场笑话。 所以他不会给我机会。 现在,我得知晚上是一场城主府的宴会,提前半小时回到了家,在衣柜前面徘徊了很久,都没有想好自己要穿什么,宅子里的妈妈听到动静,敲响了门。 “在做什么?” “妈妈,”我根本不想与她对话,“我只是在想自己要穿什么。” “是今天晚上的宴会吗?其实让你去看看也好……正仪也真是的……哎呀,不然穿这件水蓝色的裙子怎么样,这个款式有点像当时你姨妈的裙子呢。” 我也不挑衣服:“就这个吧,” “好。” 这是一条湖蓝色的织金长裙,颇为修身,似乎是属于外界的前卫风格,胸口处会裸露大片肌肤,弯下腰能看见若隐若现的奶包,从大腿处的高开叉劈开端庄,玉珠挂饰在随着动作摇曳。 我内心有点紧张,往日里因为出众的容貌,总是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祸事,所以绝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穿着那身黑红色的长袍,或者把自己打扮得灰扑扑的。 还是很不适应啊,我在心里说。 可是时间要到了,我也想试试新风格,就没有再换。 在这场热闹的宴会上,自己是很晚到的,更晚的是叶正仪,他跟身后司卒的说着什么,随后一个人走了过来。 是我先看见他的,穿着渗血似长袍的男子。 我们猛然在城主府门口撞见,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我紧张地说:“很奇怪吗,其实我很少穿这些服装,也很少来这种场合,不好意思……下次就不过来了,免得带来一些麻烦。” “你为什么这样想?” “我真的这样认为。” “你小时候喜欢穿夺人眼球的裙子,很鲜艳的颜色。” “你也说了呀,那是小时候,现在觉得,还是穿学堂的衣服比较有安全感。” 叶正仪慢慢地说:“不需要掩盖——花的香气。” “什么?”我一下子愣住了,短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 男子看向自己目光,竟有一些慈爱,像是在看自己的女儿似的:“我说,不需要掩盖花的香气。你的担忧,我都会为你解决。” 这是站在家长的立场上说出的话吗?他确实是个很开明很温柔的男子,我的内心有些酸涩,也很抵触他的慈爱,我抱着他的胳膊,想让自己跟他没有任何距离。 “哥哥,我好喜欢你。” 在学校里,我从来不会称呼他哥哥,这是叶正仪要求的,我也理解他的意思。 “嗯,我也很喜欢你。” “在你面前,我好像一个小孩子,但同学们都说我看起来很冷漠。”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可爱的,你可以一辈子做小孩子。”叶正仪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把我当做你的父亲一样依赖吧,我会是你永远的亲人。” 我的笑容淡去了,自己仰着头,那么专注地望着他,不知道自己露出了失落的样子。 踏入辉煌热闹的城主府,丹墀玉阶,烛火摇曳,远处的莲池朦了一层雪华,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像花蝴蝶似的芳云夫人,飞到了我们周围。 她指甲上用凤仙花绘着漂亮的图案,用一些金箔点缀,上挑的眼尾艳丽无比,像是熟到极点的红色玫瑰,一颦一笑都让年轻的男子魂断。 “哎呀!看是谁来了,原来是你们兄妹,真的好漂亮,像是我卧室里珍贵的画作呢!” “夫人也很漂亮,今晚很多人都想跟您交谈的。”叶正仪没什么其他情绪。 “这话说的!哈哈哈哈!你难道不想跟我有更美好的故事吗?” 我插不上话,有些羡慕地看向芳云夫人。 我羡慕她能有这么直白的态度。 叶正仪暗地里瞥了一眼我,但我没发现。 他对芳云夫人说:“不必了,我今天主要的工作是陪孩子。” “真是无趣的男人呢……要来一杯吗?”夫人露出花似的笑容,拿起旁边的酒杯。 我扯了扯叶正仪的衣袖,不想再听两人的对话了。 “我想先去吃点东西,可以吗?” 得到叶正仪的首肯后,我快步走到了最东边的角落里,也没有吃什么,因为有人来跟我搭话了,无论拿出怎么尖锐冷漠的态度,这些人就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自己,让自己烦不胜烦。 “大小姐的裙子很漂亮,人更漂亮。” “您想喝点什么吗……从来没见过像您这样漂亮的人……”他说着话,还差点把眼珠子掉到我的怀里。 “不需要,我不喝酒。”我感觉自己来参加宴会,就是一场错误。 “那果汁怎么样?” “……” “你不喝酒?”突然出现的,华丽动听的男声。 他的声音很特殊,我下意识往身侧看了一眼。 是个跟叶正仪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可能比叶正仪更年长,只是保养得十分得当,岁月给他带来了如日光般的自信与从容,英俊的面庞上挂着笑,很开朗的笑容。 “你是叶正仪的妹妹?”男人看出了我的警惕,他微微弯下腰,尝试让我们视线齐平,“我跟你哥哥认识,我知道他有个妹妹。” “……你好,我是明爱瑜。” 我有些不适应他坦然的眼神。 银红 当面前的男子提到叶正仪时,我的心防消退了一些。 就像叶正仪说的,自己总是过分天真。 但我并不知道叶正仪的依据是什么。 “你想去外面上透透气吗?”男子笑着对我说。 应付一个人,当然比应付一群人好多了。 我想了想,就跟着他去了庭院。 “我跟叶正仪认识很多年了哦,我不可否认,你哥哥是个非常有能力、非常厉害的人。”男人眨了眨眼睛,“我叫安陵真夜,真实的真,夜晚的夜。” “是复姓吗?” “对哦,大家喜欢喊我真夜。”真夜笑道。 “我该怎么称呼您?” 这是个很奇怪的名字,在城邦之中,我没有听说有人复姓安陵,按照众人的起名习惯,用“真夜”二字的也很少,这个男子难道是异邦人? 城主府门口贴着鲜红的告示,多次警告城里众人,不允许私自出城,如果出城,需要多重审理批办,明面上是这样说,十几年了,合法出城的又有几人? 而且异邦人私自进城,按照城规是要在祭坛上腰斩的,如果城内众人隐瞒、收留、帮助,皆是同罪。 当初叶正仪私自出城,受到了父亲严厉的惩罚,因为那次出城之人有三十余众,犹记为了敲山震虎,哥哥被关入水牢多载,出来时遗留了病痛,时常会在阴雨天、潮湿的环境里骨痛。 他明知道回来会面对什么,仍不愿意留在外面的世界,我曾经多次询问过自己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都不愿多说。 我想从叶正仪口中获得信息,是非常困难的。 因为这个男子的自我介绍,我对他难免心怀疑虑,他的名字太像异邦人了,可是,如果男子是异邦人,会光明正大出现在城主府的宴会上吗? 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嗯……你也可以喊我哥哥,虽然时间流逝,但我始终觉得,我还跟当年的心境一样呢。”真夜看出了我的犹豫,哈哈大笑起来:“没事,你有很多时间来思考,应该喊我什么。” 漫城烟火,璀璨无双,他执起白玉杯,轻轻碰了碰我的果汁杯。 “你的裙子很适合你,我很喜欢。” 我没说什么,他应该是个很自我的人。 男子的手肘撑着露台的栏杆,小麦色的皮肤添了几分野性,风吹乱了额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配上真夜肆意潇洒的笑容,仿佛能看见他少年时期的风姿。 真夜说,我长得很像我的姨母,包括今天自己身上的衣裙,好像让他看见了曾经的病逝的女子。 他居然认识自己的姨母吗? 我心底疑窦丛生。 城主府里光阴消退,几经风雨,岁月把屋檐打磨得颇为光滑,距离我的姨母叶紫楣离世,也过了十多载。 我对叶紫楣并不了解,只知道她是风寒去世的,尸骨埋在东城区的山坡上。 “请你不要对着我的脸思念她,这并不尊重我。” 面对我的话语,真夜错愕了,他朝我致歉:“不……我没有不尊重大小姐的意思,可能是时间太久,今日再看到您,总是会忆起青春时的热情,我为我的情难自已,向您道歉。” 他好像没有对着自己缅怀故人的意思。 我懒得跟他计较太多,就随意扯了两句。 真夜再次露出爽朗的笑容,“你们家的人啊,都有独特的魅力,这是你们血液里流淌的,让无数人疯狂的魅力。” 我说:“太夸张。” “我不是夸张,这么多年,多少人想追逐叶正仪的背影,为他散尽家财,声名狼藉,也想获得他的青眼,就像这场宴会里的男人,他们的眼神永远在你身上流连。” 我简直被恶心到吐了。 “你觉得这是一场好事吗?” 真夜露出了诧异:“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要诉说多少次,不要因为脸去接近一个人,我并不觉得这是好事,他们会在意我的内心么?” 真夜一口喝掉了杯子中的酒液,感慨道:“明爱瑜小姐,你是走入了死胡同里,你不需要为此烦恼,因为这是人的武器,人的优势。” 我没接他的话,我跟他们这些人永远都说不明白。 “下次请您吃饭吧?您愿意赏光吗?” “再说。” 真夜的视线重新投入了大厅,他笑眯眯地说:“你哥哥今晚有的忙,芳云夫人那么厉害的女人,怕是让他头痛欲裂,褪下一层皮了。” 我发现他这个人真的很烦。 “那是哥哥自己的事情。” “怎么生气了?叶正仪照顾不了您,我不是在照顾您吗?” 真夜想摸我的头,被我敏捷地躲开了,他大笑起来,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您真的很可爱,生气的时候也是,我是没忍住。” “我要是现在二十出头,一定要为你买下城主府。”真夜又是那种开玩笑的语气,“因为你跟我梦里的挚爱一模一样。” “你是不是疯了?” “好啦!我很抱歉,小公主。” 我跑出庭院,身后还传来真夜的笑声。 侧厅里,我去寻找叶正仪的身影,在人群之中穿梭,无数繁华的裙摆拂过身体,暧昧破碎的光影落在我的面容上,盛大迷离。 不管多少男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我不顾一切想要找到他,提着裙摆询问着角落里的仆从,我快步走到一扇厚重的门前。 “把钥匙给我。” “大小姐!这没有经过夫人的同意……” “我没有跟你商量。” 拿到钥匙后,我让侍者离开,颤抖着手打开门。 映入眼帘的是美艳的夫人,血色从她的脚踝处不断流淌,她是盛开的娇艳海棠,屋内暗色几许,她的胸口却白到发光,扑面而来的肉欲之气。 夫人浓密的卷发披散在脸颊旁,含情脉脉,似水柔情,她想要吻上眼前的男子,为他魂飞魄散,为他倾家荡产,即使背负出轨的骂名,即使千夫所指。 “哥哥。” “明小姐?”夫人愣住了,动作不再继续。 叶正仪脸色很不好,似乎身体非常难受,正扶着墙壁喘气,洁白的脸庞上布满了汗珠,唇瓣红润到妖艳。 “芳云,你是要违背你曾经的许诺么?” 叶正仪阖上眼睛。 “正仪,我爱慕你多年,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我呢?”夫人简直肝肠寸断,泪水哗啦啦地落,“我已经尽我所能,你可知在外人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我带上了门,沉默地走到一旁。 “是,当初我是对你许诺过,不会逾越一步,但是我也是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我再也不年轻了,再也比不过那些年轻的女孩……你居然对我说,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芳云夫人哭倒在软榻上。 或许是同病相怜,我没办法恨她,甚至会怜悯她。 叶正仪勉强站直身体,他的神色恍惚了一瞬,没有看夫人,而是看向了我:“你爱我,始终是你的事情,我不可能给每一个爱慕我的人都回应,至于你心意的付出,如果你觉得伤心,我可以弥补你,无论你是要金钱、权利、名望,我都可以给你。” 我感觉自己快维持不了平静。 他这个话明显是跟自己说的。 “我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叶正仪身上的衬衫被汗浸透了,他的神色有些凄艳,“与其说你迷失在爱里,不如说我已经走上了死路。” 夫人收拾好情绪,像失去灵魂的木偶一样瘫坐在软榻上,她脚踝处的血还没流干。 我听见芳云夫人嘲讽地说:“死路?你有什么死路?你只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叶正仪穿好了渗血似的长衫,他垂下头,额发湿漉漉的贴在皮肤上。 “你以后不要联系我。” 夫人惨笑起来。 我快步走上去,想要扶住他,他却挥退了自己,步伐虚弱,但坚定地走出了门,背脊像是青竹似的挺拔,在风雨中仍然屹立。 我们从城主府后门出去了,坐上马车,我嘱咐仆从先去医馆。 气氛一时有些冷寂。 “哥哥,你心里的爱情是什么?” 我不应该问这个话,因为我们相差太多岁。 可是,我总是对他有种病态的迷恋,我想知道他的内心。 叶正仪掀起眼皮,泪水打湿了他的羽睫,眼里也含着泪,我看向他红艳的唇瓣,又迷失在他的美丽中。 然而,叶正仪的神色让自己惊愕不已。那是一种多么恶毒、多么疯狂的笑意,像是蛇的竖瞳散发出冷光,马上就要把人的血肉吞噬殆尽,仿佛刚才的虚弱,都是我的错觉,让自己遍体生寒。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带着嘶哑: “爱是掠夺、占有,爱是摧毁、破灭。” “不择手段去证明真情,就算对方伤心,也在所不惜。如果没有好的结局,不死不休,已经到了玉石俱焚的地步,也不能一拍两散。” “……”我被他吓到了。 他始终注视着我的眼睛,见我不语,又摸了摸我的头发:“哥哥是个很坏的人,太追求感情的极致,一个眼里容不下半颗沙子的人,会给爱人带来灾难的。” “哥哥,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话,我很开心。”我犹豫着说,“虽然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的感情。” “是么?”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应,“啊,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我犯错了。” 他阖住眼睛,有泪水滑落:“我不能再犯错。” 我坐起身来,想去看看叶正仪的情况,再给他一些安慰的话,却被他很暴力地推开了,自己的头磕到马车的窗沿,痛得眼前发黑。 “嘶。” 我去看叶正仪的脸,发觉他的神色带着凄凉。 “不要再靠过来,我恳求你。” 闻言,我的泪也落下来,坐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与自己都在为爱落泪,分不清谁更痛心。 仆从马不停蹄地赶来,叶正仪跟他说了一些话。 现在叶正仪穿着轻盈的渗血长袍,袖口处像发霉的银红,其上并不是血渍,司典的服装大多如此,材质单薄而飘逸,他容貌秀丽,艳色的服装穿在身上,自然风流。 “大小姐,叶司典让我送您回家。”仆从气喘吁吁地说。 “……”我也觉得心累,“那我明天来看他。” 于回家的路途上,我始终郁郁寡欢,听见马车外一阵阵锣鼓鸣奏的声音,吹吹打打,掀开马车的帷幕去看,原来是夜半十分的游街仪式。 北风呼啸,冷雨砸到朱红旗帜上,黄土坡上皆是黑色的身影,天幕竟没有一颗星子,整座城蒙上浓浓的阴霾,我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觉得十分寒冷。 目前是己亥年的深秋,总是噩梦不断。 等到我回家,父亲居然也在,他身后是个穿着紫袍的中年男子,摇摇晃晃地说着什么。 他们没发现我回来,正在跪神。 血色、黑色的浓雾之间,坐着一个疑似老年的男性,是不是男性,暂时无法判断,只是我的观察和直觉。 在这个坐台上,男性神魔的皮肉是枯萎的,露出腰腹间的一些肋骨,肯定不是佛教的神仙,我不精通道术,无法辨认这是什么神魔。 他的脸也不是慈祥的,身形佝偻,坐姿扭曲,脊背弯曲,身体的重心在右边,按照我对佛教的理解,大部分是关音菩萨和弥勒佛这种,都是很圣洁柔和的模样,他的面容却十分狰狞,好若恶鬼。 父亲难道觉得自己还能与神魔对话? 开什么玩笑,假如这是邪神,他说的话能信吗? 我去劝说父亲,肯定没用,所以我直接走了。 以前我看见他们拜神还会害怕,父亲让我跟这个神魔对话,我当即魂飞魄散,吓得涕泪横流,现在就算看见他们拜神,也没有那么深的畏惧感了。 由于担心医馆里的哥哥,我直到凌晨都无法入睡,隔日早上十点,我收拾好自己的穿着,再次走进了医馆,询问了几个药童,才找到他。 叶正仪拿着一些文稿,旁边是散发着热气的汤药,看到我走进来,似乎有些不虞。 “你今天不去学堂?到底要说什么?” 我赶紧表明心意:“……我晚上想了很多,但待会再跟你说……哥哥,你身体好点了吗,还有没有不舒服,昨天发生了什么?” 叶正仪被我气得头痛欲裂,还是耐心回答道:“喝了酒,胃不太舒服而已,你下午赶紧回学堂,我这边没事。” “嗯,”我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哥哥,你说的话我考虑清楚了,我未来能成为你的恋人吗?” “哗啦——” 叶正仪打翻了手边的水杯,泼到了身上的被子、衣裳、还有他怀里的书籍上。 他凝视着我的面容。 “昨天城主府里,有些都是跟你身份相当的贵族,你不喜欢吗?如果不喜欢,你长大了,我会再帮你相看的。” “他们都不是你。”我认真地说。 叶正仪突然笑了:“小瑜,我只当这是小孩子淘气说的话,你先回去吧,当你看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哥哥就会在你记忆里淡去了。” “哥哥,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如果你觉得我不成熟,没有到成年的时候向你表白,那请你再等我一年,让我对你证明自己的心意——” “对,我是你的哥哥、老师、更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你还记得我的父母怎么离世的吗,家族世代近亲结合,让我的父亲、你的舅舅基因突变,突然死在我六岁的时候。” “这不是家族拥有白玉轮的诅咒吗?” 在父亲他们的描述里,因为家族拥有城邦圣物白玉轮,所以家族后代会承受天命,上天收走了亲人的健康,为他们换得了家族无上的荣誉。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这是白玉轮家族世代的诅咒,父亲说。 我从小接受的就是这种教育。 叶正仪难忍悲哀:“诅咒?没错,血缘结合就是一场诅咒,无法治愈的罕见病,让我的父母相继离世,曾几何时,我和你一样认为,这是一场家族的诅咒,血缘的吸引,所谓真情的融合……” 我发现他开始剧烈地咳嗽。 “哥哥……” 叶正仪的唇瓣有些发白,他严厉地告诉我:“不要让这种错误延续下去,这座城里有几个人是清醒的?你只有走到城外,才能发现真相。” 我不能接受他的话语,这跟我接受的教育天差地别。 “不要重蹈覆辙了,不要让这种畸形的关系延续下去。根据我目前的了解,你的舅舅应该是死于系统性红斑狼疮,我们的先辈也有病史,这种病有概率会遗传,会让肾脏都长满疮口。” 他口中的疾病我并不知晓,我估计在城内,制药院的老师们也没有听说过这种病。 我只知道舅舅是生病去世的,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叶正仪拿纸巾擦干了水渍,他重新起头,眼神带着一缕缱绻:“如果哥哥有天也患上红斑狼疮,因此离世,或者病重,你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去爱你该爱的人,不要在哥哥这里停留。” “哥哥……”我呆呆地呼唤着。 “我注定不能结婚,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与其面对以后出现的痛苦,不如现在就掐断痛苦的源头。”他紧紧抱着怀里的我,“我也舍不得你,我还想每天都看见你的笑容。” 是亲情,还是自己幻想的爱情,我已经分不清了。 下午被送到学校,我还在悲伤中无法释怀,陪伴自己最多年的男子,在自己心里无所不能的男子,真的会因为一场疾病离去吗? 由于心情不好,我在课堂上屡屡走神,旁边的姬念发觉了,对我一顿冷嘲热讽。 走神的时候,我发现姬念的两颊都红肿了,自己身体不好,打的那个耳光,还不至于让他的脸肿那么久,而且姬念现在是两颊都红肿了。 我不由幸灾乐祸的想,他的嘴那么恶毒,是不是又得罪了其他人,被别人打了? 其实姬念是被他爹打的,当时叶正仪的司卒找上门来,姬念的父亲还以为两家会有什么联系,正是欣喜的时候,没想到给他带来的是晴天霹雳,自己的儿子冒犯了旧贵族家的小公主,人家上门要说法呢。 不过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又在课堂上睡着了。 在学校本本分分待了三天,我在树林里跟楚徽抽烟,又遇到了带着袖章的夏薇,夏薇看着我,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最后还是咬牙切齿地走过来。 “把烟灭了!” 楚徽知道我不喜欢夏薇,当即呛声道:“你是不是闲的。” 但我把烟灭了:“可以吧?” 楚徽一愣,立马也把烟扔了。 “你要跟老师说吗?”我问她。 黑水 “怎么,我还不能说了?你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到处在学堂晃,带来多不好的影响!” 我真是无言以对:“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让人讨厌的正义感、规矩感,看着她黝黑的脸,深陷的眼窝,我非常赞同那句话,丑人多作怪。 等回到教室里,我发现下节课是叶正仪的,赶紧收拾好乱糟糟的桌子,把抽屉里的茶水拿出来喝了一半。 但是这次不是叶正仪授课,是代课老师。 我觉得有点失望,代课老师说:“叶老师有点事情,你们不要在下面窃窃私语,都安静。” 等终于到了放学的时候,我背着自己书包,准备回家,还没到学校外面,家里马车经常停放的位置,一个穿着墨蓝色短衫的美人拦住了自己。 “大小姐您好,安陵先生说,想请您一起吃晚饭,马车就停在路边,随时都可以出发。” 我下意识要拒绝。 “他说有关于叶司典的事情,可以转达给您。” “……”我思索了一下,“好的。” 我跟着墨蓝衣裳的美人一起上了车。 吃饭的地方,是城邦里非常有名的江景饭店,需要预定,于极好的位置能看见美丽的大桥,横跨江水两岸,傍晚时分,能见到壮丽的落日映入水面。 我跟着侍者走进来,身后的书包,身上乱糟糟的红黑色长袍显得有些怪异。 真夜先生已经到了,他是个很张扬的人,还请了花艺师来布置这张桌子,黛紫色的花朵娇艳欲滴,散发着馥郁的香气,它们点缀、排列成一张美妙的画卷,给人极佳的视觉感受。 这大张旗鼓的样子,让我有点不自在。 “想吃什么,大小姐?” “你来点,不用问我。” 等待侍者上菜的时候,我问他:“你要跟我说什么,关于我的哥哥。” “嗯……我是单独约大小姐,大小姐一定会拒绝,才找了这个借口而已。”真夜先生笑起来,“不过大小姐别生气!这场晚饭绝对让你满意。” 看着他的笑容,和这里精心的布置,确实很难生气。 “我请了画师,可以为您画一张像吗?” “吃饭就不用画像吧……”我觉得十分尴尬。 “哈哈哈哈哈!好吧!是我太想记录和大小姐的点滴了。” 菜陆续被侍者端上来,真夜问我:”大小姐离开之后去了哪里?找了好久都没有看到您。” “去找哥哥了。”我其实并不想多说。 “天啊,你真的找到叶正仪了?我还以为他们有个刺激的夜晚呢,毕竟夫人的眼神,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似的。” 我懒得理他:“哥哥不是那种人。”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大小姐觉得味道怎么样?” 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我感觉大小姐性格很好哦。” “是这样吗?其实我不太清楚,哥哥总觉得我太傲慢任性了。” “哈哈哈哈!这又是哪里的话,像大小姐这样的人,傲慢一点又怎样呢,这是出身带来的底气呀!”真夜说。 我有些好奇地问:“真夜先生是做什么的?” “跟大小姐肯定比不了,我只是个做小生意的,能走到现在,离不开运气啦。” 他确实看上去不像司典,司典性格都较为内敛稳重,没有真夜脸上经常出现的爽朗笑容,再听他说的话,他估计也就是下面城镇的贫民了。 我心里难免有些轻视他,贵族永远都是贵族,别说自己身上高贵的血液了,就算现在真夜一方富甲,在自己眼里,他只是个稍微过得好一点的贫民而已,血脉仍然是不纯粹的。 “确实运气好。”我说。 “我能遇见大小姐,就是今生最好的运气!”他执起酒杯,语气真诚。 我拿起旁边的果汁,跟他碰杯。 接下来的交谈很愉快,毕竟对方是个很开朗而幽默的男子。转眼间,已经快一个小时了,我起身与他告别:“谢谢你,我得先回家了。” “让我送送大小姐。” 我想了想,没拒绝他。 可没想到,他直接把我带到了饭店楼下。 “等等——不是送到门口就好了吗?” 我突然失语。 真夜叫人抬了一个沉重的箱匣,箱匣浮雕复杂,戗金填漆工艺,用料宽裕,甫一打开,满目华光,正中间是被红绸裹着的一套饰品。 其中有发梳、耳环、戒指、手镯、玉连环、抹额等等,看其中物品之全,必然煞费苦心。 我怎么会认不出来,这是上代大祭司的首饰。 每任大祭司的饰品都是传承的,只是上代大祭司当任期间,城邦发生严重暴乱,大祭司于流亡中离世,许多首饰也不知所踪。 真夜送给自己这么昂贵的礼物,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为什么会这么对自己产生好感呢,也是因为自己的容貌吗?真夜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但跟自己根本不可能,这场示好太荒谬了。 在我与他的不远处,江水涛涛,绵延不绝之势。 真夜带着真诚,眼睛明亮而有神采,我很难说出拒绝的话,低头看向那个箱匣,却怎么都无法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真夜说:“请大小姐相信,我非常在意您,您跟我梦中的挚爱一模一样,如果有拥有您的机会,我会奉上我的一切,直至我的死亡。” “……能不能放过我。” “是,您还这么年轻,我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会给您带来困扰,但感情不是人能控制的,请原谅我,我只是想告诉您,我的心意。” “谢谢你的礼物,但我不会收下的。” 我内心很害怕,转身往前街跑去,不顾后面真夜的呼唤,自己先一步坐上了马车,直到江面的晚风拂过面颊,才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刚跨入家门,叶正仪身边的侍从就把我拦住了。 “司典大人在传唤您,我们已经三个小时没有得到您的消息了。” 我感觉自己要大难临头了。 侍从在前面带路,回廊左转三次,穿过一道饱经风霜的石路,看见双排枯萎的柳树,最后往右行六公里,就见到深灰色的巨大石门。 而打开这道深灰色石门,还要穿过两道天堑的悬崖,万丈深渊之下,滚滚黑水往遥远的东方淌去,踏上摇摇晃晃的高桥,只觉渺小不已。 叶正仪在祭坛附近的房子里,说是房子,我总觉得这里是个监牢。 自己刚敲响门,就听见他严厉的声音: “不许进来。” 旁边的侍从听见叶正仪话,竟大惊失色。 我有点一头雾水的,只好在门外来回踱步,询问侍从发生了什么,也得不到任何答案。 我感觉在自己的世界里,得到的线索是最少的。 没有人愿意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到叶正仪传唤我进门,我见他半倚于软榻上,宽大轻盈的长袍拖引在床尾。 一盏烛火放在书案,书卷上面绘制着一些东西,很像城邦里的地图,标注有东南西北,线条描绘着细腻的阡陌交通。 我却无心去看地图,满心满眼都盯着眼前的男子。 叶正仪从软榻上起身,手掌里的白玉轮还在旋转。 我这才发现他的躺过的地方都是血。 “哥哥,你疯了吗,你不是白玉轮的主人,贸然摧动白玉轮会有生命危险!” 叶正仪却伤心不已,他不顾自己嘴角的鲜血,忍着剧烈的疼痛走到我旁边。 “是的,我不是白玉轮的主人,”长风吹动他的衣袂,灯火明灭中,他对我嘱托道,“于十月到十二月的时间里,我会安排你出城。” “为什么呢,你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详说。” “小瑜,历任白玉轮的主人都与我们有血缘关系,他们的能力是倒转光阴,为此损耗寿命,对吧?”叶正仪的目光越来越涣散,“如果哥哥强行摧动白云轮,能看见刹那的未来。” 出重百围去,受封世簪缨。 教学千字经,讲训文理意。 朱红镇天地,金络浮万里。 志满怎可惧,枯荣不得预。 古今忆往昔,垅坡新丘立。 我看不懂叶正仪的悲伤,他对我多次耳提面命,不允许我在这段时间内乱跑。 他也知道我什么性格,为此让我当场发下毒誓。 我当然不肯,多番询问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然后叶正仪就生气了,他桌子上的图纸装在小箱子里,用机关锁锁紧,硬是把箱子塞进了我的怀里。 在我的鬼哭狼嚎之中,他把我扔给了侍从。 “把大小姐带回去。” 我哪里会听叶正仪的话,抱着他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哀嚎,我实在是担心他,也担心他口中的未来,把屋子门口闹得鸡飞狗跳的,侍从想过来把我们拉开,又畏惧于叶正仪的神色。 “明爱瑜!你要闹到什么时候,赶快回家!” “哥哥,我不要走——” 最后我哭累了,叶正仪也累了,三更半夜的,外面黑黢黢一片,他还是心软了,说要给我收拾个屋子住。 回到屋子里面,我也没心情担心了。 过度奔波导致体力透支,自己洗洗就睡着了。 第二天,侍从带着我穿过两道好若天堑的悬崖,高桥上冷风呼啸,我立马就清醒了,由于这里离学堂太遥远,路途长达几小时,所以我起来得特别早。 凌晨时分,浓雾像是盖在了视网膜上,浑身上下都是湿感,我疑惑地想,现在是深秋时节,怎么会有连续这么多天的阴天? 在胡思乱想中,我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上学了,在课桌上睡得天昏地暗,直到自己有些饿了,才慢吞吞坐起身体。 还没彻底清醒,就听前座的女生大声道:“我的镯子不见了!你们有没有看到?” “没有啊?你找找看,今天带了镯子吗小环?” “带了呀!这是我爸爸给我的礼物,快帮我找找!” 我也起身了,毕竟失主是自己的前桌。 几个学生找了十几分钟,也毫无结果,没办法,小环的镯子太名贵,意义也不一样,只能把这件事告诉老师,看老师能想出什么办法。 我就没管这件事了,毕竟自己上午睡着了,确实没什么线索。 到了下午的大课间,老师带着夏薇过来了,她不是这个班的学生,大家见到这个新面孔,都有些惊讶。 老师说:“小环,你的镯子找到了。” 夏薇还是带着那个红袖章,眼睛里满是泪,还有化不开的委屈和愤怒,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冤枉,八月都要飞雪了,她把那个翠绿欲滴的镯子放到魏环桌子上,一言不发。 我看着这一幕,总觉得很奇怪。 夏薇这么有自尊心的人,还会偷东西吗? 老师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别把名贵的首饰带到学校里。” 恰巧有人在门外喊老师,老师就走出了教室,与学校的管理司在长廊上汇报。 全班学生注视着夏薇,在下面窃窃私语,无非是看着正气凛然的学堂监督会的成员,居然手脚不干净,偷人家东西,估计要受惩罚,会不会开除之类的。 我也觉得蛮离奇的,不禁陷入了思考,却听见周围的同学大喊:“你干什么!” 我再度抬头,就见夏薇气势汹汹地冲过来,眼里满是憎恶与恨意。 夏薇扯住了我的胳膊,她的力气极大,自己的肌肤上很快浮现出青紫的印子。 “你发什么疯?”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是你指示楚徽诬陷我的!你就是该死!旧贵族又如何,品行不端的婊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班级里像是烧开的沸水,吵闹个不停,姬念猛然站起来,呵斥道:“滚出去!你去跟老师说,别扰乱我们班的纪律。” 姬念班上负责纪律的,他站起来也合情合理。 我拿起桌子上的茶水就泼了过去。 “你说话前先拿证据,我上午进班里就睡着了,大家都能看到,我怎么去指使楚徽?怎么去污蔑你偷东西?我有那么神经病吗?” “是啊!就是这么巧,楚徽向老师告发我偷窃,你和镯子的主人一个班,镯子还出现在我的包里!你怎么解释!” 失主小环有些坐立难安了,她勉强打起精神,说:“你别再这里闹了,交给学校处理,我又没怪你。” 我诧异地看了小环一眼。 夏薇的胸口随着情绪激烈起伏,她气愤地瞪着我,似乎已经肯定了幕后黑手:“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我有时候没办法跟你沟通,我真要跟你作对,要害你,有很多办法,但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夏薇眼眶泛红,咬牙切齿地说:“你就狡辩吧!跟楚徽他们混在一起,被我发现抽烟,怕我告诉老师,居然能想出这么恶毒的办法,来诬陷我偷东西!” 我也生气了:“你爱信不信,赶快给我滚。” “明爱瑜,你是什么人,我太知道了,我会配合学堂的调查,到时候让大家看看,你这张漂亮的脸下,是多么狠毒的内心!” “在高中的时候就陷害同校的学生,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危害城邦,你们这些贵族都是人面兽心的东西——” 夏薇神色十分倔强,她眼里燃着仇恨的火光,即使浑身湿漉漉的,模样狼狈,但那种恐怖的情绪,也影响到了周围的同学。 有人在下面小声说。 “不会真是明爱瑜诬陷她吧……” 毕竟我和夏薇的恩怨,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沸沸扬扬的宿舍打人事件,有时候还会被人拿出来当谈资,我一向任性惯了,恶名在外,会被这样猜测也在情理之中。 藕荷 “夏薇是傻子,你也是傻子。” 我每次碰见夏薇,总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仿佛两人八字不合,磁场不容一样。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夏薇是学堂监督会的成员,波及的范围就更广了。 我冷眼注视着楚徽:“你现在满意了?人家夏薇要被开除了。” “那种贱民,开除也不会影响我们,”楚徽焉头巴脑地说,“在监督会里,她居然跟小环平起平坐,这对我们不是侮辱吗?” “你们搞出阴谋诡计就算了!还把我扯进去,夏薇觉得是我指示你去诬陷她的!”我突然挥袖,摔了学生会桌子上的茶杯,“你看她一身刚烈的样子,谁都能看出来不像演的,你知道吗,今天有老师问我,那几天里,我到底有没有联系你!” “我绝对没有想把你扯下水,是她执意要如此啊……” “你自己想吧,如果学校真的查出什么,你跟小环肯定要被通知父母的。” 我有些厌烦了。 夏薇来我的班上堵了我几次,次次态度强硬,好像要以死证明清白,那神经质的样子,叫周围的同学在私底下争论不休,讨论着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 我离开学堂的监察会后,又走进了学堂老师的书斋,我记得今天叶正仪会来。 敲门之后,听见他清朗的嗓音,我走了进去,这次自己没有往日的忐忑了。 “叶老师,”在学校里,我总是喊他老师,“有件事想得到您的帮助。” “什么?”叶正仪惊讶不已。 他似乎惊讶于我的客气。 “最近发生看了一场盗窃案,跟我打过一个学生有关,她叫夏薇,老师您知道的。昨天班里有个同学丢了一个镯子,镯子在夏薇的包里找到了,她是盗窃的嫌疑人。” “我并不知道你口中的盗窃案。”也是,叶正仪有自己的事情,他是我父亲身边的司典之一。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肯定会影响很多人,不由斟酌着用词:“夏薇说自己是被诬陷偷窃的,背后指使者是我。” 说完,我看了一眼叶正仪。 对方没什么反应:“然后呢?” “我没有指使任何人,我也没有诬陷她,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是我的一个……朋友,因为一些事情和她有了纠纷,但老师您知道的,我打过夏薇,我有诬陷她的动机。” “你的意思是,夏薇咬定是你诬陷她?” “可以这么说,现在有点进退两难,如果查不出来,夏薇会因为盗窃被教务处退学,如果查出来,会影响我身边的人。” 叶正仪漫不经心地说:“那就不查出来吧,很简单。” 我微微瞪大了眼睛,为了掩饰这种错愕,自己很快垂下头: “但夏薇这个人自尊心很强,她现在每天都在教室外面蹲我,恨不得以死相逼,来证明她是清白的,所以有同学认为是我陷害她。” 叶正仪的视线转过来,他沉吟片刻:“如果是想要我解决她,你应该不会说这么多,你有其他的想法?” “对,我希望能证明她是清白的,一是因为她确实没偷东西,二就是,这样就不会有人说我污蔑她了,她每天下课,总是在我的教室门口蹲守着,让我特别烦恼。” “仁慈了。”男人感慨道,“以我们的身份,不需要考虑这么多。” 我又想起那双淬火的眼睛,充满了力量感,对方有坚韧不拔的意志,甚至有摧枯拉朽的气势。 虽然自己和夏薇关系已经到了冰点,但是祭司之争还是公平公正最好,我不认为自己会输给夏薇,说不定以后就是陌路人,让她留在学堂读书,恢复清白,并不是什么大事。 我对叶正仪说了自己的想法。 “同学说你污蔑她,我看,明明是她污蔑你,”叶正仪意味不明地说。 好像是这么回事。 叶正仪从书案后站起身,他走到我的面前,摸了摸自己柔软的发丝:“好了,这些天是不是很累?下次放月假,我带你出去玩,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十分欣喜地答道:“好的,我暂时没什么地方想去,跟您在一起就很开心了。” “嗯。” 自己回去的路上都喜气洋洋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每天上课打盹,让楚徽帮忙写作业,我也没看到夏薇过来闹事了,日子逐渐走上了平静。 到了放月假的时候,我换了一身衣裳,是件脂粉气的藕荷色短打外衫,等我坐进马车里,叶正仪正在里面翻看古籍。 “嗯,你穿这个更有活力。”男人抬起头,笑意浅浅。 “哥哥。”我扑到他的怀里,兴高采烈地说:“哥哥,好开心。” 叶正仪摸了摸我的脸:“哥哥也开心,跟你在一起最开心。” 叶正仪本打算带我买衣服的。 他对美质有绝对的天赋,我的衣裳绝大部分出自他手,还有身上佩戴的饰品,照理说每一任大祭司的服装都该自己制作,可是我没有精细的手艺,也没有耐心。 叶正仪有很好的耐心,我就把编织衣裳这件事交给了他。 但对于我当大祭司的事情,他始终持反对态度,我就扯了个理由骗他,说自己想要这个礼物。 被我软磨硬泡多日,叶正仪也就答应下来了。 听他说今日要去买新衣裳穿,我就性质不高了:“哥哥,为什么不帮我再做几套衣服。” “哥哥已经给你做了十多套了。” 这话一出,我倒有点心虚了,因为叶正仪平日里很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熬夜打板、裁剪、缝制出来的。 当时我告诉叶正仪,自己就算不做祭司了,也很喜欢祭司身上的服饰,想让他为我仿制几身。 可祭司的服饰本就繁复华美,色彩明丽,图案一般以山川湖海、花卉飞鸟为主,要求针法细密,构图流畅,别说技法严格,对祭司本人的审美也有要求。 服饰,是对大祭司的第一印象。 我得感谢叶正仪的细腻,让我当上大祭司后有吹嘘的资本,到时候我就穿着他做的衣裳大摇大摆往街道上走,享受着城内众人的目光。 一想到以后的光景,我都要笑出声了。 待游玩一天回到家里,书桌上仍放着那个眼熟的盒子,上面挂着一把精巧的机关锁,我发现这个盒子材质特殊,极为坚硬,好像用刀砍都只能留下几缕痕迹。 我研究了半天,都没打开这个机关锁,记得里面是一张地图——城邦里的布局图,绘制着无数阡陌交通。 叶正仪有很好的绘画天赋,正确来说,是模仿画作的天赋,他曾经表示,让他自己创作画作,他的大脑会一片空白。 “哥哥好像有心盲症。” 叶正仪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根据他的描述,这是城邦外面的一种疾病,意思是无法想象出具体画面。 我研究盒子用了半小时,机关锁是数字密码,我就纳了闷了,既然要把地图交给我,怎么不把密码给我? 我自己的生日,错误。 叶正仪的生日输入进去,也错误。 最后我气急败坏,一下子把盒子扔到了床底下,还踢了两脚。 于晚上睡觉之前,我趴在菱花木床前,开始回忆起最近的点滴。 高贵独特的出身,温柔体贴的哥哥,还有自己无限未来的人生,虽然不是完美的,但自己很满足了。 进入梦乡之前,似乎又听见窗外的风声。 上学还是要上学。 我的成绩还是不起眼,跟往常一样趴在桌子上睡觉,老师也不会去管我,免得自找麻烦,而叶正仪辞去了学堂的工作,已经去祭坛主持大典了。 在这段时间里,我身边出现了一个烦恼。 真夜还是阴魂不散的,总是以各种奇怪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开始真情流露。 他长相俊美,身材高大精壮,站在我旁边却像个定时炸弹。 我告诉他:“请你体谅我的心情,我并不需要你的关照。” 真夜依依不舍地说:“很抱歉,我今日看到外面特殊的蝶豆糕,只是想带给您尝尝。” 雀绿 我记不清这是见真夜第几面。 他跟我所有见过的男子都不同,他的自信太坦然,却不会让我觉得不适。 这是很罕见的。我认为他是春季早上十点的日光。 真夜平日爱穿一些花里胡哨的衣衫,华贵而张扬,我看他衣摆、袖口处的刺绣,不禁在心里吐槽他的审美。 今日真夜来找我,除了说要给我带东西吃,还转交给了我一些古籍,简单翻阅一番,原来于药材的书籍。 大祭司必须要精通药理。 彼时正值初冬,我在学堂外面站了一小会儿,就觉得手脚冰凉。 真夜说:“大小姐,我请你去吃午饭吧。” “没这个心情,我马上要考试了。” “好吧。”真夜似乎有事情想询问我。 我很讨厌别人话说到一半。 “你究竟想问什么?” 真夜筹躇了一番,终道:“明丈者最近在做什么呢,我看主城区开了一块土地,听说又要建祭坛。” 明丈者就是我的父亲,他原名叫明远安。 父亲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心知肚明,但重新建祭坛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十一月份了,快到年底了,应该是准备祭祖吧?”我这样猜测着。 这个时候,真夜对我讲了一个八卦。 他说,城主府某个司士在养奇怪的东西,听说为了保护这个东西,司士先叫来几个仆从,再请来城里的纹绣师,给几个仆从的背上都纹满了九鬼抬棺。 九个小鬼抬着这个棺材,里面镇压着一个小鬼。 简单几句话,瞬间勾起了我不好的回忆。 不会跟我爹有关吧? 他发现我被吓到了,赶快朝我道歉:“大小姐,您没事吧……不好意思……不该跟您讲这个故事。” “你确定是城主府的司士?” 真夜点点头。 我急得不行,在学堂门口来回踱步:“你能找到这个司士吗?我有事情要问询他。” “大小姐找这个司士做什么?这也是我去酒楼吃饭,同坐朋友的几句话,只是我看他言之凿凿,才拿出来讲述了一下,可能就是个传闻。” 我爹什么人我不知道吗。 这肯定跟那个邪神有关系,我又不可能跟真夜明说。 “没事,反正考试前会放假几天,到时候我们俩偷偷去。” 在我不断的要求下,真夜无奈地答应了。 “我先要摸排城主府的守卫,确定这个司士是谁,再给您答复。” 我感觉这件事交给真夜不靠谱,他只是个做生意的人,怎么敢摸排城主府的守卫? 但我也只能靠他了。 今日学堂下学后,我背着书包去找隔壁学堂的好朋友了。 虽然叶正仪叫我不要乱跑,但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于湖畔的凉亭之中,眼前波光潋滟,朋友穿着森冷的孔雀绿长裙,气质利落,往下一看,脚上还蹬着一双牛皮靴子,她见我过来,非要我跟她一起看绘本。 这个女孩子叫裴扶卿,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跟叶正仪一样,都有出色的绘画天赋。 我看了眼绘本,难免错愕不已。 她画的是我。 不过,这个剧情太奇怪了吧。 在裴扶卿连载的绘本里,我快成红颜祸水了,所有的男女都想跟我演女驸马、梁山伯与祝英台、烽火戏诸侯、白蛇许仙、木石前盟。 “怎么样,我的技法有没有进步?” 我根本笑不出来:“你这个绘本卖得怎么样?” “还没有开始卖,”裴扶卿笑嘻嘻地说,“我非常满意这个剧情,有你作为主角,一定会是热门绘本的。” 我恨不得打她一顿。 跟裴扶卿玩耍了几个小时,太阳快落山了。 我重新背好自己的书包,与她告别,走上了回家的路。 考试之前,学堂的老师特意给大家放了几天假,说是为了缓解压力,我就在假期的第二天,收到了真夜的消息。 真夜显然很挣扎:“我们真的要去城主府吗?” “不然呢,我没有开玩笑。” 我拉着真夜从巷子口溜出去。 踏过每块古朴的青石板砖,明月高悬,脚步越来越快,红彤彤的灯笼像往眼眶里泼了一碗血,冷风呜咽,道路上空无一人。 前方再出现了游街队伍。 白巾、白花、白衫,几个人的车板上摆着一个死人,死人的脸泛着青灰。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死尸,死尸的肌肤是一种死猪肉似的冷白。 正常的活猪身上是带点肉粉的,而放血之后,就是白卡卡的颜色,透着一种光洁的腻。 死尸也是这种颜色。 我会知道这些,是因为自己看过别人用猪肉祭祀祖先。 因为父亲的原因,我肯定对鬼神之说多有忌惮,不得已往真夜旁边靠了一点。 真夜说:“这么晚了怎么还有送葬的。” “很奇怪,以前没有这样的。”我比他更疑惑。 因为怕冲撞死者,我跟真夜一直在巷子角落里蜷缩着,他发现我很冷,还让我躲在他的身后。 随着送葬队伍远去,又来了第二支队伍。 远处的凤鸣玉辇高坐的,是好若仙人的叶正仪。 我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真夜立马捂住我要尖叫的嘴。 更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高坐于玉辇上的叶正仪,用惨白的手掀开了帷幕。 雪色的衣衫纷飞,他踏过层层枯叶,走到了水色之前,手里正拿着一个罗盘。 我跟真夜都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己亥饿虎逢羊,积雪封霜,汹惶坐棂床,呕心抽肠…… 白廊尸骨见衰凉,含泪奔庭,人心惶惶…… 我问真夜:“你听见我哥哥说什么了吗?” 真夜表示他也没听清。 等到叶正仪离去,我连忙拉着真夜做正经事,毕竟我们今天的任务是去夜探城主府。 城主府占地一千三百公顷,宽阔而辉煌,几百年岁月过去了,岁月把色泽冲得浓重,我跟真夜只是跑到侧门,就觉得内心十分压抑。 我问真夜:“我俩咋进去?” 真夜告诉我,他的计划是这样的。 司士住在城主府东边的第二个院子里,侧门最里面的房间,目前城主府守卫巡逻严谨,正门和侧门都不可进,也没有残缺的墙角或者狗洞。 我们只能从低矮的西山上翻过去,真夜找人在那边挖了一条地道。 我不得不为他的聪明才智鼓掌。 “这挖了几天?没有被人发现吗?” “正好三天,赶得及,但出了地道之后,我们不在城主府右边第二个院子,还需要穿过几个地方才能找到司士。” “好的。” 当我看到他口中“低矮”的西山,有点两眼一抹黑了,我感觉这个山至少要三个小时翻越。 当前是半夜十点。 我走了十分钟,就已经精疲力尽,也不好意思说出放弃的话,就跟旁边的真夜说休息一会儿。 谁知真夜看出来我的虚弱,心疼地说:“大小姐,我背着你吧。” “不用。” 结果十分钟后,我又忍不住提议休息一下。 这下真夜说什么都要背着我一起走,他还说背着我两小时就能到西山脚下。 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不过看他坚定的模样,就准备先让他试试,要是他背不动了,我俩还是一起走吧。 见他屈膝的模样,我小心翼翼地趴到了他的背脊。 “您抓紧一点。” “好的。”我突然觉得,真夜人还挺好的。 随着一阵失重感,我也闻到了男子身上的气味。 像特殊的话梅糖,绵密悠长,甜润馥郁。 我没想到真夜说的是真的,他背着我走得比之前快多了,堪称健步如飞。 看来刚刚他是为了照顾我,才走那么慢吧。 真夜笑眯眯地说:“大小姐好像我家里的猫,都特别轻,都一样可爱。” “……知道了。” 他的肌肤逐渐发烫,让我有点不自在。 毕竟真夜是个成年男子,跟自己非亲非故,这种举动已经算逾越了,为了保持理智,我不断在心里背书籍上的内容,却糊里糊涂睡着了。 等到我醒来,距离西山脚下还有一点路程。 我忍不住对他道:“很抱歉,我太任性,给你添麻烦了,如果有我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你与我说明。” “大小姐,不用这么客气呀。” 真夜稍微侧脸,我又见到他灿烂的笑容,细密的汗水打他的发丝。 目的地已经到了。 西山脚下的某个枯井里并没有水,正是地道的入口,需要顺着梯子往下而去,我是双手扶着梯子的,真夜在我的前面下去,一只手里还拿着烛火。 等我跳下梯子,脚触碰到了底下湿软的泥土,我忍不住对真夜说:“这条地道挖的好隐蔽。” 蜜合 地道大概有几百米,具体数据不知晓,脚底的泥土湿软,带着很重的土腥味。 由于父亲疯狂的信奉我认为的邪教,我总是对鬼神有很深的敬畏之心。 不过,我看了一眼旁边的真夜。 他这么大块头的男子,站在旁边像一座小山,倒是让自己有了点安全感。 火光舌在不断摇晃,明明灭灭,看不见的风会吞噬掉部分殷红。 城主府需要通行证才能进入,就算我是明远安的女儿,没有正当理由,也无法指名见到这个司士。 而且司士地位比我高多了,我现在只是个学生,在祭坛与城主府皆没有位置。 真夜能看出我内心的忐忑吧,他在路上跟我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我知道他想安慰我。 真夜说他家里养了一只猫,是全黑像煤炭的大猫,眼睛周围有圈漂亮的金黄色,抱在怀里毛茸茸的,但这只猫咪很高冷,基本上不理会人。 其实我也想养小动物,但是条件不允许,一方面是家里人不允许,另一方面是我没什么钱,财政大权不在自己手里,我每天都盼着家里多给我几块钱。 可能是我脸上露出了羡慕,真夜笑眯眯地说:“下次把黑炭抱过来给大小姐玩。” “好的,看情况吧。” 我与真夜走到尽头时,大概用了十几分钟。 爬出地道的出口处,我的身体有点气喘吁吁的,真夜先上去的,他屈膝在地道的周围,蜜合色的长袖往下垂去,原来是准备拉我一把。 其实真夜不适合穿蜜合色,这是有点亮而抢眼的颜色,他的肌肤本来就是小麦色,这样一穿,有点洋不洋,土不土的,让他像他口中的黑炭一样黑了。 我搭上了他的手,接着他的力道往上去,竟感觉自己的身体十分轻盈。 地面之上,不是城主府的院子或者角落,而是某个灰暗的狭小房间,房间里并没有人。 我有点惊讶,原来真夜在城主府还有人脉吗? 真夜说:“城主府太大了,暂时拿不到城主府内部的布局图,这是机密,我们需要靠着以前的经验,或者直觉往东走。” 这个我完全理解他,因为我来过城主府很多次,我都记不住这里面的弯弯道道。 “那我们出发吧?话说守卫的事情怎么办……” 真夜却走到雕花木窗旁边,我心存疑惑,跟着他一起过去,却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一对男女的声音。 我惊讶不已,真夜是怎么反应过来外面有人的。 首先是年轻清脆的女声,只听声音,就能想象出女方的容貌必然不俗,她说着一些缠缠绵绵的话,大概意思就是与男方亲密。 我只听了两句,就觉得眼前一黑。 “哪有,”女方嗔怪道,“你们是兄弟,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我感觉自己坐立难安。 真夜的脸色有点耐人寻味了。 “这也算连襟的一种吧。” “开什么玩笑,连襟不是一对姐妹丈夫之间的关系吗?”我有点无言以对。 “不,连襟最开始是知心朋友的关系,虽然这个女孩说是兄弟,但城主府里的风流韵事,我或多或少知道一点。这种事情通常称连襟,意思是两个男子共一个女孩,男子通常是朋友,他们会认为这样做后,两人就牢牢捆在一条船上,相知相近,同舟并济了。” 我被他们黑暗的成人世界震惊到了。 外面的声音还在继续,我跟真夜本来就是偷鸡摸狗,现在只能在屋子里听他们亲密。 我有点尴尬:“那个……不然我先回地道了?” “大小姐在担心什么?”真夜看穿了我的想法,他倒是颇为坦然,“请您放心,我并不是未开化的动物。” “哈哈哈哈……谢谢。” 还好这一对男女并没有露天苟合,我也还有喘息的余地,但经历了这件事后,我总觉得城主府人才济济,怎么各种奇葩都有。 我忍不住询问眼前邪恶的成年人:“那种女孩子是自愿的吗?” “嗯……”真夜蹙起眉,似乎在斟酌着用词,“没有不自愿一说,大小姐。” 我感觉在自己的世界里,很难接受这一现象:“为了捆上所谓的一条船,居然会用出这种离奇的手段。” “没错,这是离奇的手段。”真夜讲了一个八卦,“曾经东城区的沿海地区来了个商户,城主府的人为了达到合作,令几个人去灌酒,又叫底下的司卒与商户公用一个女孩,面对这种陷阱,一般人很难防备。” “感觉城主府的部分老爷们,对女人的看待就是一种资源啊,我看见老爷们的妻女,有时会啼笑皆非,”真夜感叹道,“我应该感谢自己的努力,免得也被他们当做可使用的东西。” 我问真夜,叶正仪有没有做过这种事。 真夜表示,我哥哥肯定知晓这种情况。 但叶正仪比较有争议的风流传闻,还是跟芳云夫人之间的关系。 目前是凌晨二点五十分。 我跟真夜聊完黑暗的成人世界,就打开了这所屋子的门。 最近天气真的太差了,深秋时节见不到一点日轮,到了一十月份,我感觉视野里的一切都枯萎了,绿植好像被覆上洗不掉的灰土。 “感觉时间不够了,”我失望地说,“现在还没有找到东院。” “不然先回去休息吧,”真夜开始劝我,他看向我身上的衣裳,“大小姐会觉得冷吗?” “还好。” 城主府守卫太多,一路上心惊胆战,越是小心翼翼,越是耗费时间。 随着天光大亮,陆续有人起床工作,如果被发现我跟真夜私自潜入城主府,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我不得已放弃了今日的夜探城主府计划。 重新踏入狭小的屋子里,我跟男子开始折反回主城区,趴在他的肩背上,自己又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并不在家里,而是在某个酒楼的客房里。 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身体过于疲乏了。 我没有看见真夜的身影,就向酒楼的侍从交代,自己先回去了,如果真夜来找自己,请帮忙说明一下。 感觉自己眼前一阵阵眩晕,手脚发软,胸腔内的心脏跃动越快,粥都喝不下去了。 我跑到医馆里,让大夫给自己把脉。 我曾经去制药院系统学习半年,但制药师与医馆的医者肯定不一样,这并不是一回事。 制药师更注重于药材、药剂、炮制与炼化等。 医馆的大夫说我脾胃虚弱,血气不足,他说了一大堆,最后给我开了点补脾益肺、养血生津的药。 等我回家,我没有让侍从煎药,准备自己煎药。 清洗药材,浸泡、熬药,我颤抖着手揭开药罐子,给自己盛了一碗,喝完就倒头就睡。 结果怎么都醒不过来,神智是清醒的,还能思考,但眼皮睁不开,身体也无法动弹。 这种日子持续了很久,医馆里的大夫也不知为何如此,只能硬着头皮给我开补药。 距离大祭司的考试还有十五天。 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开始临时抱佛脚。 本来身体就病殃殃的,但在我超强的意志力下,自己的药理考试成绩,竟然超乎预料。 不过作为祭司,除去药理知识,还有其他考试与条件,我只是松了一口气。 而真夜听说我病了,几次都想来看望我,还带来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补品。 我气若游丝地说:“你带来的东西,或多或少我都用过,补品之类的,还有补药,但我感觉自己不是气虚,绝对是其他问题。” 真夜看上去心急如焚,竟在我面前口不择言了: “大小姐,您有没有想过出城看病呢?” 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啊,常人都不敢想象的,真夜怎么敢询问我? 他分明知道我是明远安的女儿啊。 “……”我也是有苦难言,“私自出城被发现,会被打入水牢,异邦人私自进城,会处以绞刑。听哥哥说外面的世界跟我们不一样,有很多治病的方法,我也想出去,但现实不允许。” 我以前总是瞧不起真夜,现在看他为自己焦头烂额的模样,心底也不是滋味。 “马上要新年了,为了祭祖和祭典,城内的守卫会多好几倍,出城是痴人说梦。”我拦住了真夜要讲的话语。 我知道他想表达的东西,无非是帮我逃出去之类的。 “真夜先生,”我一字一顿的告诉他,“你对我讲这些话,我不会检举你,但你绝不可以对其他人说私自出城的事情,请你明白。” “大小姐!”此刻,真夜的神色是最真实的模样,过度的惊愕与后悔。 他的惊愕我勉强能看懂,后悔是为什么。 在叶正仪忙于准备祭祀的日子里,我跟他没有办法联系,又因为自己身体不适,我每天都浑浑噩噩的,把学校里的狗腿子吓得魂飞魄散。 楚徽多次劝我去医馆看病,我都没心情回复他了。 今日,真夜跟我一起去酒楼吃东西。 面前是人参松茸鸡汤,炖得时间很久,黄澄澄的色泽,也没有很多的油,整个包厢都是鸡汤的香味。桌子上还有其他的菜色,我放眼看去,不由询问真夜: “你觉得食补会有用吗?” “请您宽心一些,”真夜不忍地说,“这只是跟您一起吃饭,您不要有心理压力。” 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天天都在念叨。 真夜找的饭店味道都不错,这就是人生经验吧。 他作为商户,走南闯北中,肯定见识过很多东西。比如他知道很多城主府的秘闻,像城主府的人,肯定不会跟我说这些秘闻。 锈黄 三花聚鼎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 在己亥年的十一月里,发生了许多事。 我参加学堂的药理考试,获得了老师颁发的证书,由于出色的考试成绩,学堂墙上还挂着我的名字。 老师告诉我,如果自己愿意参加接下来的药理比赛,我可以获得更高的荣誉。 这件事告一段落后,因为多日来奇怪的身体状况,我必须去医馆多次看病,陆陆续续使用了一段时间补药,似乎是好了一些吧,但偶尔也会觉得不适。 真夜这段时间一直在陪我看病,他在城内寻访名医,医者开出的药方我皆看过,其实都是大同小异的补药。 直到有个医者说:“我们这里有十三鬼针,你这可能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个医者穿得道风仙骨,看不出年纪,他留着灰白色的胡须,旁边不知道为何放着一个珠盘。 我往屋子里一看,他还有很多徒子徒孙。 “我怎么可能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我挺清醒的啊,就是身体不舒服。” 于是,我拉着真夜就跑了,面对真夜的欲言又止,我严厉地告诉他:“我是不会扎十三鬼针的,我绝不是中邪了。” “我刚刚见老师傅的徒弟从地上勺子材捡起来,重新放到别人的汤药里。”真夜说出他的另一个忧虑,“大小姐,如果不使用城内的治病手段,你的身体也会不舒服吧。” “现在好了一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了城主府里诡异的事情,忍不住低声,“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也不能说是贪情恋色,更像是权力捆绑……” “什么?” “没事,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 我仰头看向他英俊的面容。 不管真夜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这段时间的照顾是实打实的。 为了感谢真夜,我决定送个礼物给他,但真夜并不缺钱,自己也不明白他有什么爱好。 为此,我准备找到在几公里外的裴扶卿,想让她为自己出个主意。 在去往裴扶卿家的路上,耗时较长,一路又晕车,摇摇晃晃之中,书籍也看不进去,我下车准备逛逛,恰逢见到前方的一场闹剧。 几个拿文书的青年人,还有城邦里的侍从。 我见这几个青年的打扮,推测他们是说书人。 不知道侍从抓说书人干什么,我有点一头雾水的。 等我到裴扶卿家门口,正在两尊石狮子旁等她,过了十来分钟,裴扶卿才打着哈欠走出来。 她好像没休息好,又熬夜绘制画本了吧。 裴扶卿喜欢吃特色的菜式,她现在向我推荐了一家店,说晚上带我过去吃饭。 但我此次前来,并不是游玩与叙旧。 我向她讲述了最近的经历,大概就是哥哥的朋友对自己颇有照顾,能送对方什么礼物? “叶正仪的朋友?”裴扶卿一下子打起精神了,“那可能喜欢茶叶、墨宝之类的吧。” “他是个做生意的人。” “人都喜欢好看的、值钱的、稀有的东西,你到时候就去那些礼品店里,选个最贵的就行了。” 我一时间哭笑不得:“你不会觉得我很有钱吧,我还没有成年,家里不会给我很多钱。” “小事!这几天来我家玩,我正好画不下去了,拿你参考参考。” 我感觉晴天霹雳的:“你的画本真的会发售吗,那我脸面何存?你这是要被抓起来的禁书,里面的画面和情节都不堪入目,城里这么多人都认识我,我做祭司后需要打马游街,你千万不要——” 看见裴扶卿笑嘻嘻的样子,我怒从心起:“我现在没有问责你就不错了!” 见我生气了,裴扶卿抱着我一顿哄,说钱肯定支援给我,但是绘本她会偷偷收着,绝对不给任何人看。 看她对天发誓的样子,我也不想计较什么了。 裴扶卿做人我肯定相信。 于是,我在裴扶卿家住了四天,得到了一些钱。 我说明年就把钱还给她,就差几个月。 裴扶卿表示不用我还钱,要我跟她一起玩耍。 这我肯定不同意的。 学堂的月假结束了,我不得不开始新的事情,自己需要参加药理比赛,在忙得团团转的日子里,我抽空去了一趟礼品店。 礼品店旁边就是婚庆店。 我先跟婚庆店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得到了对方热情的回应。 礼品店里是眼花缭乱的商品,金银玉器、文玩彩宝、名品茶叶、铜制香炉和铜镜等。 掀开两道流苏珠帘,我感觉自己掉进了销金窟,富贵乡,遍地都是珠宝璎珞。 有个人把古籍装到厚重的盒子里,缠上红绸。 右手边不远处像是城主府的人,从气度和服装都能窥见一二,老板热情迎过去,向他介绍店里的商品,只见那城主府的人大手一挥,为身边的美人买下了礼品店的半壁江山。 我扣扣搜搜计算了一下自己的钱。 自己见过真夜喝酒,就想着送他一套酒壶吧。 不对,真夜还有一只猫咪。 我想了想,准备给黑炭准备个礼物,真夜就跟着沾光吧。 在礼品店东挑西选半天,忽然见铜镜之中自己的面容,泛着一层让人眩晕的锈黄。 从眼前的景物里,我找到了铜镜映照的对面的柜子,第六格正放着一块吊坠。 原来吊坠不是自己认为的枯金色。 是我被铜镜影响了。 找到礼品店老板交付,当前是下午六点,我跟往常一样回到家,却见到父母在厅堂里落座,看他们俩的脸色,估计是之前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我无意掺和进他们的事。 重新回到学堂里,魏环和楚徽已经有很久没有在我面前晃悠了,我跟往常一样开始一天的学习,但今日竟然见到了楚徽,他从隔壁班跑过来,凑到自己旁边。 楚徽表示,既然我的病已经好了,不如最近去放松一下,最近江水上开了一艘画舫,非常热闹。 我问他谁做东。 毕竟学堂的生活太枯燥了,人需要放松,偶尔出去玩耍一下也没事。 根据楚徽的意思,画舫谁做东并不重要,现在就问我想不想去。 我告诉他,自己需要考虑。 目前是十一月中旬,主持祭典的叶正仪仍没有回来。 城内的祭祀、祭典、祭祖,皆是不同的概念,大祭司在其中担任的工作主要是药理,其他的东西我并不清楚,而白玉轮与祭司这个身份无关,这是我们家的东西。 距离上任大祭司离去,大概过了几十年,城里精通药理的人不算少数,为何祭司之位空缺多年。 我到现在都十分疑惑。 等到我再次见到真夜,是某天的中午。 把礼物放到桌子上,我对他表示了感谢。 “太客气了!我才要感谢大小姐!” 见到真夜热烈的笑容,我一时间思绪万千。 他是个很开朗的男子,有时候我需要他情绪的带动,不然容易困在死胡同里。 真夜听说,这是特意送给黑炭的,立马叫人把黑炭抱过来。 “不用这么大张旗鼓吧,太麻烦了。”我劝说他,“这是陌生的环境,外面还有很多人,并不方便。” 于我再三的强调下,真夜只能遗憾地颔首。 屋子里太闷了,接下来也什么事做,总不能坐在这里干瞪眼,真夜提议出去走走,我答应了。 前街的服饰店在做活动,老板说过几日江上有艘画舫来,他们与画舫有合作事宜,准备让画舫众人身临其境,演一出古典戏剧。 真夜忍俊不禁:“大小姐想试试吗?” 我看他跃跃欲试的样子,也就同意了。 不过我打扮成了小厮模样,我并不喜欢在众人的视线中心,被人过度关注对自己来说是种压力。 等到真夜看见我的穿着,顿时笑出声来,我猜测自己的装扮可能有点奇怪。 “大小姐为什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我之前跟你讲述过,我不喜欢别人因为我的脸靠近我,这对我来说非常麻烦。” “……”真夜的呼吸停滞了刹那,“很抱歉,我应该体谅您的心情。” “没事,”我看他浑身珠光宝气的,简直打扮成了暴发户,“如果去画舫上,我可以当你的小厮。” “这太言重了——”他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明白真夜的意思。 即使这是一句玩笑话,我和他的身份也相差太多,毕竟自己是明远安的女儿,旧贵族的后代。 而真夜行商,在世俗众人眼中,权力与金钱,显然是权力更尊贵,更有吸引力。 等我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厅堂中打理晚香玉。 我对她的情感太复杂。 生育一场,她对自己有恩,可关于明远安的事情上,她总有歇斯底里的态度。 目前明远安和我关系一般,幼年时给我买过衣裳,当时她的情绪就像炸开的油锅。 我很难去跟她对话,大部分时间,我都是躲着她走的。 “站住。” 闻言,我阖上了眼睛。 父亲外面有很多桃色绯闻,她无力对付那些女子,有时候就会把情感发泄在我身上。 “你去跟你爸说,叫他下个月必须回来。” “为什么不叫侍从去?”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呢?” 我哑口无言,跟她讲不明白任何事情。 隔日,受老师之约,自己需要去主城区办理事情,收拾好自己的书包,经过郊区的葫芦庙,我见到两个说书人正在寺庙说书。 想着时间也宽裕,我就走了进去。 说书人拿出了个红条,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贴到长方形的木板上。 往最上方贴了几条,红条又往下滑落。 我隔得太远,看不清红条上书。 说书人道:“主城区有人发了风寒,也不知医馆和城主府怎会如此在意。” 这种事情,在坐的几个人有的不感兴趣,催促着说书人赶快说点城内的八卦。 主城区发风寒,可是这城里这么多人,肯定有人会发风寒,风热,算常见的事情。 比起医馆和城主府的在意,很多人更疑惑,为什么说书人要把这件事拎出来说。 我也兴致缺缺了。 今日还有事情要处理,必须去往主城区。 在去往主城区的路上,只觉得心惊胆战,可能是之前的病又发作了,我躺在马车上喘气,忽然听见马车外有人呼喊自己。 见来仆从热泪盈眶,我一时不解:“怎么了?” “大小姐!我追了您几十分钟,”仆从呕心抽肠地说,“于几天前,叶司典就在传唤您了,我去宅邸里找您,不见您身影,消息这才滞后了。” “前几天在朋友家玩,没事的,你让他先等等我,我老师交给我一项工作,我必须在近日完成。” 阴风呼啸,我下意识挡了一下视线,惨白的天幕之下,人的脸泛着诡异的青苍,往那葫芦庙望去,去年的春联已经褪色了,香火仍然鼎盛。 面对仆从撕心裂肺的啼哭,我觉得十分晦气,赶紧说:“行了,把我的话转交给他,有什么事我自己承担。” 我见仆从仍是泪流,甚至要趴上马车,仍由被马车拖行,难免心生不忍。 “你们把他带走吧,反正距离主城区不远了,我自己往前走。” 语毕,我甩下一众车夫侍从,背着自己的书包在雾霾里行走。 冷风吹拂,长裙不断摆动。 我感觉四处荒凉得很,估计是天气冷了,又总是个灰惨惨的天气,让人的心情都热络不起来。 凝紫 我感觉自己走错了地方。 按照我对主城区的了解,我不可能会走错,或许是病情影响了精神,眼前竟出现如梦似幻的一幕。 黑云压城,狂风越来越大,灰土与木渣到处飘散,我迎着风往前走,居然要咬紧牙关。 大门前走来两个道士。 他们竟走上来与我交谈。 紫袍道士表示,自己来自太和山,此次前往主城区,是为超度亡魂。 我向她询问起最近城里的怪向,为何夜半时分有人送葬。 道士说那是病死的,夜半送葬也是无可奈何。 “昔日有嘉靖,今夕可有?说来道去,都是一场梦。” 等那两个道士在眼前离去,我走了十来分钟,终于到达了主城区,先要去医馆给医者送药材,再去为老师采买一些东西。 在这所医馆里,我认识一个相熟的医者。 对方是个年轻女子,平时酷爱研究一些奇怪的疾病,我与她接触颇多,所以常有交流。 我朝她询问近日来的风寒。 “你知道的,我并不精通风寒之类的病情,小毛病还能看看,目前来说,这似乎不是小毛病。” 可能是衣衫单薄,也可能是我近日一直不舒服,回到家之后,我也开始发热了。 噩梦之中,只见满城啼哭,满城素白。 鲜红、淤黄、凝紫,不断在人身上蔓延,白廊之上遍地尸骨。 等我从梦中醒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正仪突然回来了,我得了风寒这件事瞒不过他,对此,他竟站在我的床前,严厉地问责我。 “明爱瑜,你为什么不走?”他的情绪在不断起伏。 我瞧见他眼底的水色,一时惶恐不已。 “我于十天前传唤过你,准备让你离开城,对不对?让你不要乱跑,你却一个字也不听!” “我只是得了风寒而已啊?” 我不懂他为何要大发雷霆。 “……”叶正仪阖上眼睛,他的身体竟在发颤,“你最好祈祷你是风寒,不是染了瘟疫。” 瘟疫,似乎里自己的世界很远。 我扯着叶正仪的衣袖,想让他向我解释一二。 但在气头上的叶正仪并不想跟我说话,他端来了几碗黑黢黢的汤药,就要喂给我喝。 我生病的这几天里,叶正仪哪里都没去,他一直在我床边陪护。 可瘟疫不是会传染的吗,他坐在我旁边干什么。 我也很担心叶正仪,可看见他冰冷的眼神,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与此同时,我开始担心起我身边的所有人。 瘟疫是有传染性的,也有致死性,在这个月里,我去过太多地方,包括但不限于医馆、药材店、酒楼、饭店、学堂、裴扶卿家。 如果我让身边无辜的人染上瘟疫,我是难逃其咎的,甚至罪该万死。 想到这些,我哭得不能自己,从下午一点开始哭,一直哭到凌晨,肝肠寸断。 叶正仪在旁边说什么我都不想听,我让他赶快走,结果他也不听我的,过度的精神紧张下,我开始扶着床呕吐,只觉得自己已然魂断。 如果我害死了无辜的人,裴扶卿、裴扶卿的家人,还有叶正仪和真夜等等,我这一辈子都洗脱不了这种阴影。 叶正仪是这样安慰我的:“当年你学习药理,是有意义的。” 不管叶正仪怎么说,这几天我是怎么过的,我心知肚明,如果他不在我身边,我都要畏罪自杀了。 不幸中的万幸,我得是风寒,并不是瘟疫。按照叶正仪的说法,他给我喝的汤药都是治疗风寒的,我也确实在两天内就痊愈了。 接下来,我与他将要面临一个重大问题。 叶正仪在瘟疫盛行期间,仍要主持祭典,他在我痊愈当天就走了,而我必须跟随老师,还有医馆的医者一起治疗这场瘟疫。 这是我父亲与城主府共同的决定,没有人敢反对,于是我在痊愈的第二天,就参与起瘟疫的治疗。 因为自己负责药物方面的工作,所以得到的消息并不多。 老师告诉我:“目前情况非常糟糕,我们不知道如何治疗这场瘟疫,只能尝试。” 在这个时间里,我无法自由活动,想托书给裴扶卿问她可安好,也没有机会。 而瘟疫巅峰期间,所有药材开始被疯炒、疯抢。 曾经祭坛的药师提炼出一种药,用人血提炼出来的,对瘟疫的重症、急症治疗有重大帮助。按照商人们的宣传,这是独一无二的神药,最完美的补品,没有任何副作用。 但商人们恶意炒作神药与部分药剂,导致城内部分百姓难以接受价格。对此,我的老师破口大骂,说士农工商,就不应该让商人得势。 长廊上嘈杂不已,混杂的呼唤与啼哭。 我思虑良久,还是冒着风险私自跑到城主府里,想要找到父亲,询问他关于这件事的处理方案,却见到城主府众人在处理司记。 司记,负责城主府的告示与对外公布。 有人说司记不懂变通,怎么闹得人心惶惶,赶快点把城内的告示改了,不然城主府脸面何存? 我简直头晕目眩,到底死了多少人,我与医者都心知肚明,直到这个时候,不管控恶意炒作、垄断神药的商人,居然要处理一个司记? 父亲则表示,也不能放过说书人。 我想闯进去与父亲理论,谁想被叶正仪拦住了。 叶正仪说:“不要逞匹夫之勇,你今天拿出必死的决心,明天我就看到你的尸体。” 他见我哭得不能自己,也无可奈何。 而叶正仪这句话,对我的人生造成了剧烈的影响。 等我再次回到医馆里,见到的尸体绝大部分有两种,乌紫色的肌肤与冷白色的肌肤,第一种有点像“塞上燕脂凝夜紫”,第二种就是死猪肉似的白腻。 很多人分明能被神药救治,就是由于商人恶意垄断与炒作,导致这么多人死亡。 我的老师说:“有病人被治好了,但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瘫痪。” 老师提醒我,不要总是哭哭啼啼的,做事情还哭,人家都觉得很奇怪,虽然第一次见到尸山血海,也应该习惯,以后我还会见到很多这种场面。 我感觉自己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干了,前几日还有人告诉自己,他们要把部分治疗瘟疫相关的物品拖入城主府,那这走廊上一地的尸体,究竟该怎么办。 瘟疫造成的后遗症,不是一日而语。 之前与我相熟的医者女性道:“有个病人突然动弹不了,眼皮往下掉,吞咽困难,构音困难,并且已经到了呼吸衰竭的地步,急症,不知道是什么病。” 不断、不断的死人,刚刚推着一个小孩走进医馆,后脚就听见小孩母亲离世的消息。 于几天之后,我重病了一场,主要是心病。 老师说:“回去休息吧,不要想太多。” 后续的工作我并没有参加,我知道自己无力回天,躺在床上精神萎靡,噩梦不断。 尽管之后有预防瘟疫的药剂出世,这个药剂也有三重弊端。 首先,如果药剂短时间研究出来,必然不稳定。 再者,部分药剂的是假的,我的老师都不愿使用。 最后,药剂有引发其他重症、奇怪疾病的风险。 而且在瘟疫之后,主城区附近的一个地方,突然发生了一则离奇传闻,据说在该地,司士发布告示,强制要求百姓购买划分等级的墓地。 由于瘟疫死了很多人,这简直是在拿死人发财。 平民想落叶归根,夫妻合葬,就要与城主府的司士作对,一些想不开的老人为了提前能土葬,不得不服下药物自杀,导致当地死了两百余人。 现在司士的命令已经开始执行,就算把尸体放在冰棺里发臭了,也不允许土葬,甚至派出仆从打人,打完人不会赔钱。 这只是几个月的光景而已。 我这几个月一直躺在床上,郁郁寡欢,等到主城区打开城门,真夜过来看望过我。 他见到我的时候,显然吓了一跳。 我勉强撑起身体,由衷向他感谢:“谢谢你,当时我们那么困难,谢谢你帮忙。” 真夜在瘟疫时期的时候,为我转达过书信和物品。 书信是询问裴扶卿是否身体健康,物品是我知道城内很多东西是买不到的。 我由衷感谢他的仁慈与大度,当时自己血泪满盈,医馆里一片混乱,他帮了我们许多。 “大小姐,他们也会感谢您的。” 我忍不住哭了,说是几个月的时间,自己也没有做很多事情,可是城主府众人为什么蔑视人命,一车车的尸体扔进焚化炉,最后再葬入只有三十年使用权的墓地吗? 真夜摸了摸我的头。 “您尽力了。” “其实我并不害怕尸体,这些天见了很多,我只是很伤心。” 伤心什么呢,无力回天而已。 沁色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我仰头看着城内的白帆,准备去葫芦庙里祭拜,真夜说要送我,我答应了。 马车里摇摇晃晃的,自己又晕车了,糊里糊涂睡着,做了个光怪离奇的梦。 水色将葫芦庙一分为二,我走入水中虚幻的倒影。 葫芦庙里的僧人正在说钱的事情,原来现在的钱币,十钱能买八个鸡蛋。 我忍不住问他:“你们可以吃鸡蛋吗?” 根据回答,部分寺庙的僧人是可以吃鸡蛋的。 我跟着他们在葫芦庙里乱晃,见一个妇人走进来,跪坐在神像前泪洒。见状,我和僧人上去询问,只听妇人道:“己亥年、庚子年间,三千钱一瓶药,只买到六十瓶,连续五天治去,耗费将近二十万钱。” “医者说要自发采买,如何采买,去哪采买……若是瘟疫遗留之痛,还未查出病因,就活活耗死,不算入城主府告示之中!” 我惊讶不已:“怎会查不出遗留之因。” 僧人道:“城主府往日对医馆多有关照,何尝出不起看病的钱。” 妇人闻我们丧尽天良之语,一时间气急攻心,怒骂我和僧人是畜生道来的,都在葫芦庙里,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何不食肉糜云云。 我见她似乎把心肝脾肺哭出来,只觉惭愧。 “医者分明说前几年间,一瓶药三四百钱,到底是药商恶毒阴狠,还是城主府不作为,买不到药,要拿人命换钱!待亲眷离世,含泪准备下葬,又被司士强制购买墓地,只能保证亲人九泉之下三十年,血湖地狱!” “若是天灾,也就咬牙认命了,人祸……分明就是人祸!” 等我醒来,真正的葫芦庙就在眼前,香火比以往更加鼎盛。檀香缭绕,身影蒙上了层青灰的迷雾,我看向自己手,冷白之中透着一点陪葬玉器的沁色,证明自己还是活人,还在人间。 真夜跟我一起吃了斋饭。 叶正仪太忙碌了,没时间理会我。 这段时间以来,真夜跟我走过很多地方,我们负责处理医馆的善后工作。 虽然我对他没有男女绮思,但由衷感谢他的恩德。 裴扶卿说,男女之间没有朋友关系。 我想了想,我跟真夜就是朋友吧,自己有喜欢的人,跟他的交流从未越线过。 由于瘟疫的影响,曾经说好要去画舫游玩,也终成大梦,我对真夜始终有些亏欠感,所以偶尔会去其他城区寻找他,给他带一些东西,就像我对裴扶卿一样。 当时我突然发热,分不清是风寒与瘟疫,还想到自己没还裴扶卿的钱。 如果裴扶卿被我传染了,自己更是余恨绵绵。 见识过城主府对于瘟疫的举动,我难免对城主府众人印象其差,有段时间里,我还去研究过邪门歪道,想要给城主府几个坏人、恶毒的药商扎小人。 当然了,这是非常可笑的,因为城主府里有些人,也为瘟疫做了许多贡献。 叶正仪回来了。 他平日算得上日理万机。 我永远忘不掉他的那句话。 “不要逞匹夫之勇,你今天拿出必死的决心,明天我就看到你的尸体。” 他的身上携着一些风霜,见到我的时候,我正在餐厅跟母亲吃饭。 还没来得及问候,他就向我们宣布了一件事,完全不容置喙的口吻。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你要成亲了?” 消息太突然了,我只是颇为诧异,旁边的母亲反应却很激烈,听母亲话里的内容和语气,感觉她要把跟叶正仪成亲的女孩子给撕开,扒的浑身赤裸,让女孩子跪着爬进这个家。 我感觉母亲有点精神病,这不就是婆婆打儿媳妇。 关键叶正仪也不是她儿子啊。 因为我一直在听母亲讲话,就没有看叶正仪。 叶正仪表示,这是我爹给他安排的亲事。 “你如果不想结婚,有拒绝的权利。”我告诉他。 叶正仪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吧。 自己明显看见他的惊讶。 “哥哥,你是成年人,你不想结婚,有一万种方法拒绝,如果说是家族联姻,”我瞥了眼怒气冲冲的母亲,“那你必须接受?” 在我的想法里,叶正仪在明知道我爱慕他的情况下,在我面前光明正大说他要结婚,我第一反应是恶心,因为他不容置喙的口吻,完全没有考虑我的感受。 我知道,人对于自己的爱慕者,可以随便拒绝,就像我可以随便拒绝真夜,凭什么要考虑真夜的感受呢。 我是第一个离开饭桌的。 在我离开之后,叶正仪来二楼拦住了我。 “小瑜,你生气了吗?” “没有,我没办法跟你讲话。” 叶正仪对我许诺,会照顾我一辈子,无论他是否结婚。 “你明知道我的心,不用对我说这些话。” 他会有自己的妻子,可能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当他意识到新组建的家庭,怎么能照顾自己一辈子呢。 我感觉叶正仪的话像云烟一样,他可能在欺骗自己。面对此情此景,我很想唱一首“你要结婚了,新娘不是我”,这种恶俗的歌曲,但我唱出来,叶正仪绝对要大发雷霆。 看叶正仪的样子似乎很疲倦,想到多年来的情感,我也不好说什么,催着他回去休息了。 “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谈,哥哥你去休息吧。” 叶正仪听见我的话,仍要挡在我面前。 我这才发现他有点不对劲,跟往日里不一样。 “你身体不舒服?” “……” 叶正仪突然抱住了我,这让我有点震惊,毕竟他是什么性格,自己还是很了解。 我想他也不容易,就安慰了他两句:“没事,我们现在都是健康的,瘟疫已经过去了。” 脖颈处蓦然湿漉漉的,眼泪烫得我一个哆嗦,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流泪。 “哥哥?” “你发风寒的时候,我三天没有合眼,”叶正仪说这个话,含着一股浓烈的恨意,“我让你走,你却跟着你的老师去治疗瘟疫。” “这是责任,我没有办法离开主城区。” 听叶正仪的语气,他明显是在呵斥自己:“你有你的责任,那哥哥的责任呢?你不做、不去又怎样,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人。” 我有点无言以对,叶正仪总是这样,说他自私也好,说他利己也好,他确实在为自己考虑。 “没事,我认为我没有犯错,尽力了。” 说完这句话,我就回自己房间呼呼大睡,叶正仪的事情还是他自己处理吧,自己已然心力交瘁,无心再关注情爱之事了。 夜半时分,我却突然从床上惊起,见旁边有个黑影,吓得魂飞魄散,大喊有鬼进来了。 我不怕死人,但是非常怕鬼,虽然我没做过亏心事,但总觉得鬼就像父亲拜的那个邪神一样,会无差别攻击每个无辜的人,可能是为了夺舍。 当下我就开始大声呼喊,被捂住嘴压在床上,摸到对方冰冷的肌肤,更是吓得不轻。 因为自己的身体极差,面对鬼压床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现在我已经相信世界上有鬼了,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差点痛哭流涕。 我说自己没有害人。 话音刚落,就被贴着唇瓣亲了一口,湿润冰冷的触感,像是蛇信子探入了口腔,不断翻搅,涎水交融,耳边响起暧昧黏腻的声响,感觉自己的命要被吸过去了。 我头晕目眩,拼命挣扎了好几次,竟意乱神迷,这应该是跟淫欲有关的鬼吧。 残阳 被鬼压床了两次,虽然两次没收到什么伤害,但感觉自己的心神被抽去了,加上日夜噩梦,肯定对精神有影响,我认为这个宅子是不安全的。 恰好,今日葫芦庙里有大师诵经,我就跑到葫芦庙里住了几天。 这段时间城门大开,主城区的人逐渐流动,也有人陆续染上瘟疫,其中还有自己家族里的人。 我得到消息比他们更晚。 因为我在这个家没有存在感,父母并不在意自己。 按照目前得到的消息,被瘟疫感染后的亲人,或多或少出现了一些古怪的毛病,城内医馆难以诊断是什么疾病,就说是疑难杂症、或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对这件事有点担心,即使我对父亲极为不满,但这个家肯定有无辜的人,我不想她们受到病痛的折磨。 而连续几次去询问母亲,得到只言片语,无法窥见其中的内幕。 裴扶卿来看望过我,见到我憔悴的样子,气得不轻。 “你搞什么,精神萎靡成这样?” 我回答道:“没事,最近没有休息好。” 彼时叶正仪就在旁边,他平静地瞥了我一眼。 裴扶卿陪着我快半个月,期间我在她口中得知,城内最近发生许多事情,大旱、大涝、冰雹奇异的交织在一起,近年天气越来越奇怪,极端的炎热让城邦的人们苦不堪言。 城主府为了救灾,也算尽心竭力,甚至多地出现饥荒,持续的高温与干旱,不得不祈雨。 “按说瑞雪兆丰年,我们很久没看到过漂亮的雪景了。”裴扶卿说。 “好像是这样。” 隔日,我的精神好了许多。 裴扶卿说带我去北城区玩耍一下,就当散散心了。 北城区有很多名声远扬的地方,我跟她去了一家学堂参观、游玩,见前面有个台子周围都是人,原来是个姓胡的男子在演讲,具体演讲的内容却不知。 现场突然发生暴动,胡姓男子被台子周围的学生拉下来打,驱逐,辱骂,让胡姓男子灰溜溜滚出了学府。 学生们表示这个胡姓男子是内贼,反贼,罪该万死的角色。按照城内众人的说话习惯——寇本指外来的侵略者或敌人,后来也用来指称城内的强盗或叛乱者。 匪指内部或外部的反叛者,通常与“盗”连用,为“盗匪”。 这个男子也被骂成寇贼。 我很疑惑,既然是外来人士,怎么会走到学府里演讲,不处以绞刑吗? 裴扶卿说:“因为看不出他是个异邦人吧,可能这是他祖上的历史。” “那他还能在北城区演讲?也是奇怪。” 胡姓男子长得像狐狸,在城邦中十分有名望,话语颇具影响力。 尽管如此,旁边有几个学生态度激烈的辱骂胡姓男子,骂他是卖城贼,演讲一些颠三倒四的言语,还跟外邦人勾结,妄图篡改城邦的历史与典籍。 这件事算个小插曲。 游玩结束后,由于瘟疫还未结束,医馆的工作并不轻松,我也会关注这方面的消息。 在酒楼里来回踱步,可能是我的心情太明显,真夜忍不住问:“您还在担心瘟疫的事情吗?” 我又想到叶正仪当年的话语。 “没有,只是今天的作业还没写完。” 这时真夜向我提议,我们一起去画舫上游玩。 我肯定不会答应,根本没这个心情,但在他的盛情邀请下,自己也只能搪塞两句。 待回到家后,我看见倚在软榻上的叶正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我特别厌恶他的那句话,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这种厌恶太深重,让我没办法跟以往一样看待他。 还记挂着曾经堪比救命的恩情,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想说些什么,总如鲠在喉。 叶正仪见我回来,仔细打量我很久。 “明爱瑜,你这些天又在乱跑什么?你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吗?” 我刚回家就被问责,心情简直跌倒了谷底。 “好的,尽量不出门。” 叶正仪作为我的“父母”,确实算得上称职,但我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全听他的,他每次问责我之前,我都想说:“能不能认清你的位置?” 这种光明正大的逾越,已然蔓延到我整个生活里,在他面前,我的每句话都要进行慎重的思考,堪称恐怖的掌控欲,一言一行皆在监视之中,面对他数不胜数的问责,我也尝试过反抗。 譬如现在,我吃饭的时候喝水,被他问责,原因是叶正仪认为吃饭的时候喝水伤胃,我也不知道他哪里来这么奇怪的观点,反正他要问责我。 “哥哥你的意思,人吃饭的时候不能喝任何东西?”我不管他说了什么,执意要反抗他的权威:“哥哥,没人想听你的话,你可以休息一下了,现在越俎代庖给谁看呢?” “明爱瑜!” 面对他冷若冰霜的面孔,我一时间啼笑皆非:“哥哥,这是很小的事情,你难道要因为这件事打我?我不想再被你问责,我有自己的想法。” 叶正仪以前真的打过我,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但我从来不会长教训,我认为都是他想太多了。 我跟叶正仪大多数时候都是不欢而散,反正他怎么想跟我没关系,我没心情照顾他的感受了。 站在主城区的高阁之上,自己拿着一块墨绿色的石英表,看着分针与时针不断旋转,光阴在争分夺秒,自己也需要争分夺秒,绝不能重蹈覆辙。 倾尽一切完成曾经的遗憾。 为了潜入城主府,我用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进行计划与行动,自己不是很蠢笨的人,如果要模仿人情世故里的关窍,并不困难。 我是明远安唯一的女儿,城主府众人对我没什么防备,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已然脱口而出,而我则从这些线索里,拼凑出部分事情的真相,并且运用周围的人们进行脉络编织。 在我忙于探查城主府的时候,真夜向我再次发出了拜帖,邀请我到画舫上游玩。 得知自己的幺爹也要前往画舫,我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真夜的拜帖。 幺爹也算个人物了,不可否认他的成功,但他的成功是怎么获得的,我心知肚明。 已经到了去往画舫的日子。 这是城内第一大河,携着岁月的痕迹与历史的厚重,蜿蜒流向遥远的东方。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画舫是坐与江面的巨大戏剧舞台,我们已经上了甲板,彼时气氛还未热闹起来,来往的侍着不停穿梭于上下船舱。 明亮的烛火陆续亮起,画舫像一把利刃,劈开层层水波,走向未知的方向。 待踏上甲板,自己既是船客也是局中人,整艘船都是戏剧上演的舞台。五层各具特色的船体空间,浮沉晃动的近百间客房,古老华丽的装潢,让能人梦回曾经的岁月里。 我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又把自己打扮的灰扑扑的,跟着真夜上了画舫。 真夜告诉我,幺爹在包间里。 “他是不是在狎伎?” 听到我直白的话语,真夜愕然不已。 这些日子的日夜调查与观察,我得到许多信息,比如我爹拜的不是道教的鬼神,也不是佛教的,按照我听到的只字片语,我爹应该是信奉城外的某种宗教。 我仍然认为这是邪教。 我也问过裴扶卿,我爹算不算信邪教。 裴扶卿说:“肯定是邪教,接受城内的教育,不可能会信奉这种奇怪的宗教。” 坐在餐桌前,侍者陆续上了一些东西,真夜提议与我对饮,我想着自己已经成年了,喝两杯也没什么关系,就答应了。 远处却走来一个女子,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我这一生见过很多美人。 花蝴蝶似的芳云夫人,就是最好的代表。 眼前这个女子不同,她是精致无暇的,娇巧丰润,像捧手心里的瓷器,需要尽心竭力的照顾,见她脸庞赭红的胭脂,不会觉得艳俗,只觉得怜爱。 她的乌发高高盘在脑后,露出光洁流畅的脖颈。很小很尖的下巴,把人的心脏戳出一个口子。 这个女孩比我矮一个头,我闻到她肌肤上甜蜜的香气,还有点意乱情迷。 我感觉自己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无法逃避美人计。 大美人坐下来,吐气如兰,对我露出妩媚的笑容。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的,又喝了两杯。 真夜笑眯眯地说:“我不会打扰你们吧?” 此话一出,我为了照顾真夜的情绪,不得不与真夜又喝了许多,连自己上画舫是为了什么都忘了。 大美人坐在我旁边,温声软语,我只觉得魂飞魄散。因为我喝了太多酒,肯定神志不清,摇摇晃晃走在夹板上,头痛欲裂,再也无法思考,甚至出现了大量的断片,最后怎么掉入长江的,也记不得了。 “大小姐!” 等我回复刹那的清醒,往上仰头,只看见真夜悲恸的面容。 我感觉自己是被扔入长江的,但没有证据。 到底是谁要杀害自己,也毫无线索。 长江汹涌,肆意吞没着生机,再也感受不到眼泪,轮渡上众人的面孔浮现在脑海,眼前出现了走马灯。 鼻腔、口腔和肺里被灌入冷水,四肢变得沉重不已,窒息感传遍整个身体。 过度饮酒导致我根本不清醒,面临死亡的时候也糊里糊涂的,等到重新回到夹板上,除了一直咳嗽和流泪,我开始抽时间观察周围的情况。 大美人抱着我的身体,拿着纸巾给我擦拭,她含泪道:“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才让您掉入江里,您没事吧,有没有不舒服?”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真夜也贴过来,接替了大美人的工作,因为他是男的,这种姿势显然是逾越了,我下意识要挥退他,却听他道: “大小姐,大小姐——” 我听他的语气,怎么在哀泣。 毕竟朋友一场,我想安慰他两句,但失败了,过度饮酒导致我呕吐了一场,呕吐完就陷入了深度昏迷,等我再次醒来,就看到了大美人坐在自己床边。 第二天来临,我只觉得天翻地覆。 眼前是凌乱的床单,乱七八糟的体液混合在一起,空气里满是情欲的味道,旁边的大美人正在穿衣服。 我看见她脖颈出暧昧的红痕,又发现自己浑身青紫的身体,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 我下意识要向大美人道歉,可是我都醉成这个样子了,我怎么可能主动发生这场情事。 接下来几天里,我开始连续发热三天,大美人也发热了,她比我更严重。 我跟她竟然不能离开画舫,也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 我不知道我是掉入长江才染了风寒,还是瘟疫所导致的。多日高烧滴水不进,险些药石难医,直到最后,连下床行走也不能了。 我的心酸说不出来,浑身还痛,屋子里自己躺在床上,旁边是同样高烧的女孩子。 真夜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对这一幕表现出了震惊,然后拿了水要喂给我。 随后,他坐在我的床边,执意要把大美人赶出去。 “不行。”我拒绝了他。 眼前的大美人原名叫心淮,面对真夜明显的抵触,还陪在我的床边看护。 我对这件事真是有苦说不出,因为我自己也没懂。 所以我面对此情此景,只能不断的转移话题。 心淮说:“安陵先生,你这个水是冷的。” “不好意思——” 冷风吹拂,等我下了画舫,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严重的问题,相比之前的病殃殃,现在身体更差,甚至脚步虚浮,四肢发颤。 而我将要面对的,还有叶正仪再次的百般问责。 碧檐 灯火重重,雨帘垂碧檐,我站在层层石梯之下,见他居高临下地睨向自己。 冷色如银,他的容色不曾更改,清明灵秀。 我才惊觉,不是雪华,而是他韶华已白头。 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书香门第,在我与他面对血湖地狱时,竟束手无策。 祖上分明有世袭列侯,隔壁院子里仍满墙荣光,朱红挂上梁,可见当年之璀璨。 可到我与叶正仪这一辈,早已物是人非。 “明爱瑜——”他显然情绪激动,“我能护你一辈子吗?!不要做一些无用功,风波已平,你忘记你的出身,忘记你周围的人,到底能给你带来什么!” 这是要提醒我,我与父亲是一家人、一条船上的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血浓于水之类的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完这句话,我只感觉自己大限将至,“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再怎么粉饰太平,父亲做下的错事,我们都已经看到了!你总不能说我不是这个城里的人!” 在冷雨之中,叶正仪的眼尾染了一层红,像是泪干的烛火,他惨笑不已:“明爱瑜,你今天说出这句话,隔日传到城主府里,我就等着去你坐监的地方见你。” 我知晓他的不易,更理解他的部分想法。 “让你不要去主城区,你硬要跟哥哥对着干,四处跑来跑去,仆从到处见不到你的人影,这次连续六天竟毫无音讯!等到你回来,你还要执迷不悟。” 叶正仪的血泪或许能理解。 我知道,他给出的是最合适的做法,他的所有思虑都站在自己的角度上。 “明爱瑜,”叶正仪似乎力不从心了,他往府内走去,背影越来越黯淡,“勿轻言。” 我跟随他走入了厅堂。 近日来,虽然自己的风寒痊愈,但身体一日不如一天,总走两步就喘气,甚至眼前出现重影,去往医馆看病,医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关于画舫上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我感觉是被人设了个局,但具体什么情况,却并不知晓。 这件事可能跟真夜有关系。 与此同时,我得到了其他信息。 随着城门大开,人群流动,幺爹他们陆续染上了瘟疫,也不知为何,竟接连出现奇怪的病症,医者通说是疑难杂症,几贴补药进去,也不见好转。 仆从给我端了碗药,我喝完后开始昏天暗地的睡觉。 连续半个月未有出门,听说有几人递了拜帖过来,也没法关心了。 抽时间去酒楼一趟,原本是准备听说书人讲讲城内近日发生了什么,却见隔壁桌有几个人在聊天。 其中光头男子,神经兮兮地说:“大世族里仆从的位子,我这里有明价买卖,你们可有想法?只要十八万钱。” 旁边两个人接连起哄,说这不是卖官卖爵。 光头男子却大手一挥,说这种低微的位子算什么卖官卖爵,多少人抢破头都想挤进世家大族,比起读书万卷,不如快快走他这捷径之道。 这时,有人左顾右盼一番,才紧张道:“你别张扬啊,这种路子,肯定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十八万钱只是仆从啊,其他位置不保证,且这只是主城区的大世家,我这价格已经很公道了,兄弟们考虑一下!” 待到我走出酒楼,只觉身体不适。 这几个月始终不痛快,不断、反复的发热,多少补药也灌进去了,仍无力回天。 彼时我还未有白玉轮,我就察觉到自己时日不多了。 所以我不得不给自己安排后事,包括但不限于财物划分、事物交接、收集文书。 最后拜托裴扶卿为我调查画舫上的真相。 裴扶卿见我奄奄一息的样子,扑到我怀里哭了很久。 “你拜托我的事情,我会为你做到的,但你要乐观一点,说不定你出城就能治好病了!” “不是的,已经药石无医了,”我摸了摸她的脸,把自己的日记与文书交于她部分,“不管你能做到什么地步,请记得我们的约定,先照顾好自己。” “明爱瑜……明爱瑜……”裴扶卿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衣裳,她是很聪慧的人,怎么看不出来我在交代后事。 “其实关于画舫上的事情,我只有猜测,没有大概的线索,你跟我推演过无数凶手的身份,我也无法给出正确答案,不过我没死就好,还有一点时间。” 说完,我勉强走下床榻,把自己的部分文书交给她。 “现在我身边的人,我只能相信你,这么多年朋友,我很感激你,”我最后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只有三种可能吧,父亲、城主府的人、药商……不对……好像还有其他人在恨我,应该是对父亲不满的人。” “不管如何,我做到了仁至义尽吧……”看她面如金纸的样子,自己如鲠在喉。 我安慰裴扶卿用了大量的时间。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需要不停的为亲人送葬,由于瘟疫导致的奇怪病症,城内医者束手无策,导致死亡许多人,病重数十人。 双重孝事在身,幺爹他们还有心情去狎伎,堂哥在外面闯下弥天大祸,又是杀人又是赌博,甚至在医馆里调戏药师,让几个人接连去城主府击鼓鸣冤。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险些一口血喷出来,更是终日病重在床。 裴扶卿见状不好,就去外面把叶正仪喊回来了,准备让他照顾我。 叶正仪本身就很忙,我只能试图振作起来。 连着半月,他在我床榻前照顾我的起居,也毫无起色。 叶正仪看旁边裴扶卿哭,显然不悦。 “你在这里哭,明爱瑜能好起来?” “你赶快把她带出去啊!你们不要回来了,去城外看病不就好了!非要忌讳这么多,没有通行文书去买一张,就算造假又怎样?违背了城规不就是坐监,眼下人命关天,你有心情问责我,不如去给你妹妹续命!” 裴扶卿气急攻心,当即就要破口大骂:“你就是吃干饭的啊!我都知道要怎么办,你现在无动于衷是要干什么!你不是白玉轮的主人,别告诉我,你能倒转光阴,让你妹妹死而复生!” 我忍不住叹息:“我还没有死。” 叶正仪阖上眼睛:“早之前就安排好了,决定让她出城去看病,一方面是路途遥远,她的身体无法长途跋涉,另一方面,这宅子周围都是舅舅的眼线,别说你们,连我也会被关注。” 裴扶卿闻言,顿时嚎啕大哭。 天命难算,他们真的尽力了,我也尽力了。 等到下个月月初,叶正仪把白玉轮带来了。 父亲一直不喜欢我,他希望叶正仪能接手他的位置。 我的父母都在把叶正仪当做继承人培养,所以白玉轮不在我的手里。 “接下来一段时间,没有办法照顾你,今日把白玉轮带过来,是想看看,你能否使用白玉轮倒转光阴?” 叶正仪表示,接下来几天里他有要事缠身,关于安排我出城的事情,最快也是九月,并且风险极高。 我问他:“哥哥你会跟我一起出去吗?” “不会。” 我顿时哑然,多番询问他为何说出此话,也被他绕进了圈子。 我想从叶正仪口中得到信息,一如既往的困难。 因为连夜做噩梦,不断从梦中惊醒,被旁边叶正仪的发现后,他找医者开了几贴安神的汤药来。 “你是不是怕鬼?” “没有。” 我见他坐在软榻上不动如山的模样,有点担心他日夜操劳:“哥哥,你就把衣服脱了睡会吧?” 这句话被叶正仪坚定地拒绝了,他的意思大概是,我跟他皆是成年人,他在我房间脱衣服不合适。 说来说去,就是叶正仪非常在意男女大防。 况且屋子里烧着炭火,我肯定不觉得热,叶正仪的衣服穿的倒挺多,我都在怀疑他会不会晕倒。 “我给你的地图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想到床底下的盒子。 “哥哥,你既然把盒子给我,为什么不给密码?” 叶正仪冷笑一声:“然后呢,让你到处乱扔,到时候又找不到了?或者把地图给别人?你做事哥哥怎么放心?当初瘟疫前夕,我找仆从来唤你,就是为了让仆从教你打开盒子,带着你出城,但你在做什么?” 这点我确实没得洗,我只能悻悻地闭嘴。 天青 按照叶正仪的说法,算上我跟他的旁支子弟们,本家共有四十多个同辈。 至于为何家族内部青黄不接,叶正仪的观点如下。 他认为近亲结婚是最大的问题。 长辈们诞下的孩子或多或少有些毛病,却不至死,残的残、痴的痴、坏的坏,说什么保持血脉的纯正,现在可好,竟找不出可用之材。 等掌权的长辈去世,剩下几个做实事的人,也独木难支,妄图操持这个家的上下,又牵一发而动全身。打开族谱一看,原来全是藕断丝连,怎么能掰扯清楚。 不做事的人,肯定怕这个做事的。 比如我的表姨爹。 表姨爹总怕做事的人要发作自己,他有时去外面花天酒地,会结识许多别有用心的商人,商人煞费苦心的围猎,叫周围的仆从“盯客”,把美酒、美色、金银财宝接连奉上,表姨爹的想法就漂浮了。 趁这机会,商人就说,自己有个聪明能干的朋友,想给表姨爹介绍,谁知道是盗匪,一来二去,彻底乱了套。 我问他:“这怎么乱了套。” “司士、商人、匪徒集结在一起,就是蛇鼠一窝,若是他们怀有歹心,关上门筹谋,你可知是什么光景?” 我吓得魂都掉在药碗里。 听叶正仪的意思,该司士不仅有权、还有钱、甚至有盗匪提供的军队,那可不谓是一方霸主。 叶正仪似乎见证过此事,又补充了两句:“自古以来,发生党争、严重压迫与暴乱,大多以此开始。” “确实,党争需要支持者和钱。” 叶正仪见我对这个感兴趣,估计想着我们很久没聊天,就跟我多说了几句。 “你问你的堂哥怎么样了?”叶正仪闻言,不由蹙眉。 “是的,他不是触犯法律了,然后城里的人去击鼓鸣冤。” “不可能发作你的堂哥。” “为什么?” 城主府不远处有座气势凌然的山。 站在宅邸大门前,视野里波光环绕,飞檐抖拱的宅邸,身后是宽阔的翠玉屏风,身前是长河落日下的金带,也就是我爹口中的“依山傍水金腰带”。 自古以来,掌权者就想有一览无余,或者说“一览众山小”的快慰,就像我站在这座宅邸前,也会有日月旋转谈笑间,山河动摇只一念。 江山如此多娇,我不由感慨。 府邸是我爹的住处,此次叶正仪把我带过来,是说家里众人要商谈事情。 他见我身体不好,叫人给我推了个轮椅来。彼时我身体虚弱,难以行走,只能坐轮椅。 叶正仪比我先到宅邸,我与他并不是一起来的。 等到进入厅堂,我找了个角落里观察。 待长辈们陆续入座,放眼望去,曾经的面孔已不再,他们或多或少病重、去世了。 最先到的是打扮朴素的幺爹,他喝茶只喝百钱以下的,往日非常“守规矩”,谁人见他皆是颇有赞赏,说幺爹宵肝忧勤,澹泊寡欲,为操持这个家属实辛苦。 而幺爹做事就两个准则。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幺爹绝对不多做一点事,层层往下推去,错也不在自己,等家里追究责任,就说仆从办事不力。 无过则是有功。 他擅长和稀泥,让家里人都有面子,也就是皆大欢喜,要去找幺爹致命的问题,难上加难。 他右手边是我爹,长相儒雅俊秀的男子,风度翩翩,完全看不出信奉邪教。 我爹不仅信奉邪教,曾经还道:“箱子装两百捆钱,看不起谁?” 我爹表示,两百捆钱跟打发叫花子没什么区别,除非是一箱金条,他才会高看一眼。 毕竟他走到这个位置,属实看不上两百捆钱,跟他相同地位的亲戚也如此认为。 他们两日就能拿到两百捆,还都是手底下喽啰似的商人送的,属实没新意。 大搞卖官卖爵、牵线搭桥的事情,也是我爹擅长的。 我爹对面是个卷头发的女子,我需要喊她姑姑。 落座之后,几个人开始商谈。 首先是我爹,他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的大事。 我爹长得白净,在亲戚们面前,倒是言之凿凿,一派正人君子的作风,把清正高洁刻脑门上了。 “怎么能说那人在击鼓鸣冤!分明是诽谤我侄儿!下面的人办事不力,竟把脏水泼到我们家里!”我爹颠倒黑白有一套,说得义正言辞,嗓门要把厅堂震碎了,仿佛他才要去击鼓鸣冤,“等我忙完手上的事情,定要他们造谣诽谤的人,吃不了兜着走!” 堂哥的罪名板上钉钉,受害者的家属带着断手去击鼓鸣冤,几番遭受阻拦、打击、胁迫、威逼利诱,面对铁证如山,也只有我爹敢这样断案了。 幺爹闻言,只是笑道:“瘟疫之后,我知你们操持不易,多多少少,有人处理家族事物出现问题,再怎么说,也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过去就过去,只看亏空怎么填。” 我一听幺爹和自己亲爹的态度,就感觉大事不妙。 司记忐忑不安地说:“老爷……那城主府告示如何书写?瘟疫之后,需重新贴告示了。” “死多少人都是死,”幺爹慢悠悠地放下茶盏,他怡然自得地靠在太师椅上,“你如果聪明机灵,断不会问出此话,自然会为大家宽心。” “老爷!”司记惶恐不已,就要下跪。 “天命如此啊,我等也拦不住……”幺爹叹息道。 叶正仪平静地说:“姑父,我不会为堂弟处理他的烂摊子,你不能把此事交给我。” “正仪,你可以不处理,但不许插手你堂弟的事情,懂么?跟你说一万遍,我们都是亲戚,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办事要讲究同舟并济。” 姑姑忍不住开口:“外忧内患如此严重,人心惶惶,城内的情况再恶化下去,怕不是人心丧尽!现在也不做事,光拿个被子往赃事上盖,能盖几天?” “那都是反贼、内贼在作祟,来自外邦的贼寇在城里引发混乱,你们万万要慎言,怎能说怪自己家?” 姑姑冷笑连连:“是么,找你们这样说,以后什么事都推给他们好了!出事就叫个仆从来顶!” 幺爹从太师椅上坐直身体,他慢慢吐出一口气,等到抬首,就是笑吟吟的面孔:“和希,你若是不满这个家,当然可以走,脚长在你身上,我等不会拦你。一艘船翻了,不过是一船的人都死,只是先后顺序而已,明白么?” 我的姑姑叫明和希。 这就是家族面临的困难之一,近亲结婚导致的血缘融合,所有人多少有点沾亲带故,想发作我堂哥这样的纨绔子弟,难比登天。 动不动就是祖宗礼法、血浓于水、同舟并济之类的话,真正想帮助这个家的人,也是有心无力。 目前,根据我日夜的观察与调查,我感觉父亲已经在怀疑自己了。 父亲应该在怀疑我背叛家族。 所以我会推测,父亲他们为了斩草除根,把事情交给某些商人或者匪徒,把自己扔进长江。 但这只是我的推测之一,当初下画舫已经是六日后,再去探查,也找不到线索。 我不太相信真夜,没打算在真夜口中问出什么,感觉会做无用功。 所以就拜托裴扶卿进行后续的调查了。 叶正仪今日披着绛紫的长貂,内里是件素白的带天青纹的衣裳,行走间十分秀逸。 可于天日下,我仔细一端详,他脖颈还处围着攒珠毛领,香串玉佩。 我又在暗地里说他奢靡。 与马车前,他需要把我扶上去。 肌肤相触,我又闻到他身上细腻的白花香气。 等回到家里,叶正仪把睡在床榻的我唤起来,他坐在我的床榻附近,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食物。 “东西吃了,过会再睡觉。” 我多次拒绝他,表示自己太困了。 但叶正仪也不会听我的,我跟他东拉西扯半天,最后还是要吃东西。 叶正仪这点很奇怪,反正我没见过谁喜欢喂别人吃东西的。 在我生病的时候,我的手脚又没有废,他却执意要喂给我吃。 为此,他弄来了个巨大的、毛茸茸的枕头,做成很肥的老虎模样,让我靠在床头。 反正叫我伺候别人吃东西,我肯定要大发雷霆,但我看叶正仪的样子,他并没有不乐意。 在家休养了几月,也用上祭坛的神药,后续勉强恢复到半个正常人的水准。 如果再度发热,估计又要面临病危。 我今日准备继续自己的工作,却见几个仆从慌乱赶来,行色匆匆,他们也不顾身上的雨水,胡乱摸了一把脸,对我道:“大小姐,今日府外有些是非风波,您切勿出府啊……” “怎么会?” 我不想让他们给我撑伞,自己拿着伞就往前廊跑去,不顾所有人的阻拦,我让他们打开了门。 大门处却什么都没发生。 瞬间又惊又怒,我看向身后人数众多的仆从,才发觉自己无人可用。 我不懂仆从为何要骗自己,几番逼问之中,见他们吞吞吐吐,心里也有底了。 府内还有许多贴身的文书、物品,我也顾不上携带,只能欺骗仆从,自己要去裴扶卿家里,让仆从们不要跟随,再叁强调下,才离开了这里。 迈开步子就往前街的人群里跑去,我使用口袋里的纸币,连续几次周转,终到了城邦的东南区。 在东南区里,我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个做糖的商户,该商户有个女儿,叫崔姮本。 崔姮本对我非常热情,时时刻刻想贴在我身边。 这让我有点不适,我并不喜欢过于亲密的接触。 崔姮本跟着我在东南区走动,期间为我提供了许多信息,包括地区的经商情况、风土人情、人文地理。 我与她在该地停留了许久。 崔姮本说:“哎呀,你跟我一起去看戏剧吧!” “天啊,真的好帅,我要是能跟他相恋就好了!” “你看,我的新鞋子好看不?这是来自锦绣阁的针法……” 对于她这些杂七杂八的话,我基本上不感兴趣,为了敷衍崔姮本,不得不耗费我大量的时间。 我也曾委婉的告诉过崔姮本,自己来这里是有事情调查,没有闲情雅致关心这些,结果她没懂我的意思。 与此同时,我收到主城区裴扶卿的来信,还有一份真夜的。 裴扶卿问我去哪里了,怎么家里找不到人。 “你的身体还好吗?画舫上的事情未有进展,如果是你父亲他们做的,你可不止要经受这些……难道他们想借此提醒你?哎,线索太少了,你还能为我提供什么文书吗?” 第二封是真夜的。 “非常抱歉……由于我的疏忽导致您掉入长江,原本准备带您下去就医,却出现不曾设想的重大意外,我也很难离开画舫……不管怎么说,请大小姐相信,我没有加害您的想法。” 我给她们两人皆回了信件。 金粉 在收到我回信的第四天,真夜特意来东南区了一趟。 六朝金粉之地,十里秦淮河畔。待双双落座,真夜表示,画舫上的事情他无法给我交代,为表歉意,愿意赔礼。 我只是笑道:“你不愿多说,又问心有愧,不告诉我是谁策划,怕是想我再死一次吧。” “大小姐!此次过后,我绝不会让您再重蹈覆辙——”真夜说完,生怕我看不见他的诚意,对我说了个数字,并表示愿意累加。 我惊讶不已:“这不是补偿吧,如果是出资,你需要出这么多钱吗?感谢你的心意,只是这笔钱太多了,放在我身上,引火烧身啊。” 我甚至怀疑他要用这笔钱害死自己。 叁十五左右的数字,就算是有名的商人,拿出这么多现钱也非常困难。 想起父亲口中的同舟并济,我想出了个法子。 我决定让真夜拿着这笔钱,帮我疏通上下的关系,这样我俩也算一条船上的人。待我垮台他肯定没有好下场,能让他为我一心一意的卖命。 至少我没有狎伎、公钱私用、卖官卖爵、信奉邪教这类的,我只是用钱疏通关系,来获得更多的信息与人脉,进行下一步的工作而已。 我给真夜出了几个招。 先找到部分司士的情妇,真夜可以假装包养司士的情妇,进行倒钱,送给女人的财物和礼品,再经一道,送给司士。 第二个招,就是假一赔十。 找其他的小商人,卖伪劣产品给司士或者司士的家人,再去打官司,把钱赔给司士。 还有其他法子,但没有以上的隐蔽,比如古董文玩的交易,以赝品换真钱,或者以真品换赝品等等。 司士们肯定拿的是真钱和真品。 “政以贿行,官以私进。” 我肯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要在短时间内获得更多的信息,收集到更多的线索,只能出此下策。 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如果父亲真的要杀了我,到时候资料还没有整理、汇总、呈上,我可能就曝尸荒野,死得不明不白了。 见真夜嗫嚅着唇瓣,我就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 “既然要忏悔,请你向我证明吧,证明你的心。”我叹息两声,“你有拒绝我的权力。” 真夜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我能感受到他的内心,贪婪又黏腻的情感,甚至掺杂着一些欲望。 他绝对会为我卖命的。 于半月之后,崔姮本给我介绍了她的两个朋友。 长相甜美是汤宝华,另一个我还比较熟悉,陆续见过几次,叫花漾。 汤宝华也是学习药理的学生,性格跟崔姮本差不多,比较自来熟。 只是花漾我属实不好评论,她的经典名言还回荡在脑海——“米和面都是穷人吃的”,“我不可能自己生孩子,肯定要别人代替我生”之类的话语,导致我对她印象极差。 她当年和叶正仪说过婚事,所以我多次与她对话过,我还在裴扶卿面前玩梗“米和面都是穷人吃的,你懂什么”,这种恶俗的梗,结果被叶正仪听到,他当即就要动家法打我。 我感觉自己这么老实,都是叶正仪害的。 目前我们并不在秦淮河附近,汤宝华也不是东南人,我们几个只是认识而已。 在崔姮本、花漾、汤宝华几个人里,我跟汤宝华关系要亲密一点,她说要带我去外面逛逛,我想着主城区里自己遗落的文书,不得不拒绝她的邀约。 一只脚才跨入家门,门口的仆从却鬼哭狼嚎的,恨不得要抱着我的腿跪下了,把我吓得不轻。 我知道叶正仪肯定问责他们了,一时间心里也不好受,准备安慰他们一下,给他们添点钱吧——反正我现在也不缺钱,真夜把钱当废纸一样给我了。 叶正仪坐在厅堂里,见我回来,竟一言不发。 这倒是奇了怪了,他往日里最喜欢问责我。 我忐忑地说:“哥哥,你怎么在家里。” “我不在家里,还能在哪里?跟你一样四处跑?” 叶正仪放下手里的文书,突然走到我面前,揪着我的衣领,一下子把我提溜起来。 我比他矮一个头还多,平时由于重病缠身,风一吹都倒,就这样被他揪着衣领带到书房,竟毫无还手之力。 心里大呼天要亡我,自己赶紧朝他道歉,表示外面太辛苦,吃不好睡不好,天天都在想念他的照顾。 “哥哥,”我急忙挑了点好听的话,“别说天天都在想你,我做梦还梦见你,这事情一忙完,我饭也没吃,就想回来看看你在家没有。” “然后呢?” 我绞尽脑汁地说:“你要是不高兴,打我骂我,我都受了,你千万别生气,我这几天绝对乖乖在家,绝对不乱跑。” 叶正仪显然余怒未消,他把我扔到软榻上。 “这么冷的天就穿这个衣裳,头发乱七八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逃难过来了。” 我赶紧解释道:“车上睡着了,刚刚回来,怎么能打理自己。” “今天没吃饭吗?”叶正仪从旁边拿了个披风,给我穿好。 我不敢说自己没吃饭,如果回答没有吃饭,肯定要被困在床上喂饭。 叶正仪就有这个癖好,说好听点是喜欢照顾人,说难听点,他总觉得我没手没脚的。 所以我跟他说自己吃了,然后准备晚一点去偷鸡摸狗,看看能找点什么吃。 想到前几日见到的花漾,叶正仪又就在眼前,我忍不住问他:“哥哥,最近咋没听到你婚事的消息。”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问都不能问,待会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明爱瑜。”叶正仪蹙起眉,又在呵斥了,“整天乱跑,也照顾不好自己,你想想你的身体,不要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我也不敢问了,怕他突然要发作自己。 回到卧室,准备整理自己的文书,我一向喜欢乱扔东西,文书就放在桌面上,并没有收到隐蔽的地方,结果回来一看,桌面上空空如也。 我赶紧找来家里的侍女:“谁动了我的文书,是不是收到别的地方了,柜子?抽屉?” 侍女说她也不清楚。 也是,家里有好几个侍女。 本来这是贴身文书,我有专门的修订合集,平时装在包里,当时出门太匆忙,才会遗落在桌面。 我感觉头晕眼花的,还想呕吐,到处翻箱倒柜的寻找,喊来几个人一起找,把柜子、抽屉、桌子上下都翻遍了,就是找不到十七页合集的文书。 瞬间万念俱灰,我跑到厅堂里,看见叶正仪在跟陌生人交谈,也不好过去打扰。 我只好托书给裴扶卿,告诉她文书丢失了。 坐在书案前发呆,我无数次设想过丢失的过程。 这是我自己家,能进我家的不就那几个人。关键是拿了我的文书,对方是打算怎么做? 彼时,耳边蓦然响起悠扬的曲乐,打破宽阔长夜的宁静。 我勉强撑起身体,身上冷汗淋漓,只能被推着轮椅来到雕花木窗前。 危机四伏的古城邦里,刺骨的风灌入衣袖,哗啦作响。 我攥紧自己的手,想到多年前母亲抱着自己算命,道人给出的批语。 “逝水韶华去莫留,漫伤林下失风流。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这是一首悼亡诗。不知是道人文化不够,还是故意为之,把“林”字错写成“木”。 心脏的起伏越来越激烈。 如梦初醒,我打了个寒颤,决定立刻离开主城区。 才推着轮椅来到游廊,就有仆从给叶正仪汇报。 我忍不住苦笑。整个府里,根本没有我能用的人。 “推着轮椅还往外跑?白日怎么答应哥哥的?” 叶正仪冷笑不已,他接过了我的轮椅,把我重新带到卧室里。 我借着月色与烛火,在昏暗的屋子里与他对视。 多年前的爱慕逐渐逝去,原来自己年少时并不是对他有男女之情,只是想成为他这样的强者。 如果让自己说出爱,或者去亲吻他,根本做不到。他在自己的心里,还是像哥哥一样。 可是,叶正仪看向自己的眼神,为何跟往常不一样——这让我想后退,甚至觉得惶恐。 叶正仪把我从轮椅上抱起来。 我差点叫出声来,被迫坐在他的臂弯上,需要搂着他的脖颈,以防自己摔下去。 如果是小女孩,自然可以这样抱着,但我与他皆是成年人,怎么看都不合适。 “你为什么要骗哥哥?” 眼前是他秀丽的面容,还靠得十分近,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叶正仪从小把我养大,比我的父母更加尽心竭力,我自然是感激他的。 趁着这个时间,我认真盯着他的脸,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按照我对他的理解,如果叶正仪发现我拥有这些文书,绝对是打开天窗说亮话。 因为我们太亲密了,从小一起长大,他不会瞒着我,还特意跟我演戏。 “我怎么骗你了?”说出这个话,我其实很心虚,“我只是出去玩一下,很快就回家的。”